特約:子若
攝影:劉潔雲
有時採訪就是這么一回事:在一個有能量的地方,等一個人的故事,與對方聊一場生命中的精彩!我之所以萌生訪問吳虎興霞(Susanna Goho Quek)的念頭,始于不久前經過樂天廣場4樓的一家藝廊。
當時,吳虎興霞很專注地在畫畫,陪同在側的友人說,她是一位具有故事性的畫家,今年七十多歲了,創作依然不輟。于是,我們不作打擾,靜靜地從玻璃牆外遠眺那一幅幅吊掛在牆面上的系列畫作。
看著她的作品,我這個門外漢只能粗略地說,其色彩艷麗且強烈,濃郁的東方感撲面而來,飽滿的畫面特別容易牽動人的情緒。這些個畫作裡頭,仿彿有很多的故事要傾訴。
收藏戲服及三寸金蓮
不久后,再度前往該畫廊探訪,這一回終于與她聊上了天,暢談她的從前、她的創作,從她的歡樂語氣中,可以猜想到在處于從心之年的她,依然活得像隻自由自在的蝶,隨心且隨欲。
她隨手奉上一本今年出版並由她親手創作的童書──《歡樂的大戲之夜》,此書內容講述的是一個大戲戲班裡的日常生活,穿梭在熱鬧的戲台前、戲台后的孩子們,每一個夜裡是如此充滿歡樂,而每一次臨睡前,婆婆還為孩子們唱一首童謠:“噯咕乖,嫁后街,后街有乜野賣……”
原來,這就是吳虎興霞的童年回憶!在閱讀她用繽紛色彩為讀者們開啟中國傳統戲曲這扇豐富之門的同時,才恍然大悟她不只是一個畫家,同時也是中國傳統戲曲戲服和三寸金蓮鞋的收藏家。
這一切源于上世紀40年代,發生在新加坡一個大家庭裡的故事……今天,《架勢堂》讓你走進吳虎興霞斑斕的創意人生。
兒時調皮,塗胭脂鬧翻后台!
吳虎興霞出身在新加坡一個廣東大戲戲班之家,“父親在我5歲時早逝,媽媽一個人獨自扛起養活我們7兄弟姐妹的重責大任。”她說,如何活下去成了關鍵問題。
在因緣巧合之下,她的母親成了大戲班班主,哥哥是台柱之一,還有其他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都陸陸續續加入大戲班。“為了有個安身之所,有人甚至毛遂自薦免費加入戲班當起保母或司機,而所有的演員都是一起生活,一塊走班,七六個人擠在一間房間大被同眠或睡在車房裡,這都是稀鬆平常的事。”
在那間19號大屋裡有許多故事,“我們這群小朋友特別調皮,經常趁著戲班的演員們訓練身段、唱腔時戲弄對方,因此常惹來媽媽的責罵,她也不允許我們跟著戲班跑團呢!”
在這種情況,唯有婆婆才可以把他們帶到戲班演出的地點,“每逢到了目的地,我就跟姐姐、表姐們趁婆婆不留神時,一溜煙地往后台鑽,在那裡,我們拿起演員們的化妝品,隨意往臉上塗,把戲服往身上套,還在戲開始之前走到台上搖來擺去,真的開心極了!”
訪問當天,吳虎興霞特地戴起了盔頭,腳穿厚底靴子,把大戲裡的道具與她身上穿的現代服裝作最佳的混搭示範;這除了是讓讀者們與她一起重溫那些年的歡樂童年時光,同時也為了增添相片畫面感,果然是有創意的性情中人。
從小不愛唸書獨愛畫畫的她,總是把戲班裡的所見所聞都畫在書本上,所有可以用來上畫作色的留白空間,皆給她填得滿滿,不留余地,這就是其畫畫的最初里程。
只是,在那個年代,讀好書、考好成績是唯一的出路,所以,她17歲到19歲是在師訓學院度過;隨后,因為大哥到了美國跑團,有了積蓄之后,足以把她這個小妹送到英國唸服裝設計。畢業后,她也輾轉在新加坡和香港當起了好些年的服裝設計師。
說起畫畫這回事,可以說是她兒時的興趣,只是興趣堅持久了,自動會成為專業,“當服裝設計師,基本上也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我畫畫的慾望。”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人生路與創意脫離不了關係。
開箱,銀龍如破天而出…
不管人生旅途走得多遠、多長、多久,某些從前的事總是不曾與自己遠離,一直都在最靠近的地方。
吳虎興霞受母親的影響而喜歡上大戲,記憶的匣子裡裝得最多的也是戲班裡的點點滴滴,可惜的是,哥哥去國經年后,人生中的部分歲月裡,戲曲與她仿彿脫了線的風箏。
直至約廿年前,哥哥病重回到新加坡的家休養,同時也把演大戲時所用過的道具全都運回新加坡囤放。當哥哥不幸離開人世后,姨媽囑託她前往收拾哥哥遺留下的生前“搵食”道具,原本不願意面對這批遺物的她,在兒子催促下只好前去看一看。
驚嘆幕后功臣精湛手藝
當她把箱子打開時,她驚呆了!那是一件紫銀色鑲著皮草的大戲戲服,戲服上還繡上了一條懾人的龍,當時,她與兒子兩眼對望,不約而同地大聲說:“太不可思議!”“太太太漂亮了!”
原來,細心的哥哥把每一套戲服和配搭的裝飾物,如鞋子、盔頭等都配成整套,當他們相繼把箱子裡那一件件的大戲戲服取出來時,她著迷了!
“總共四、五箱,裡頭有卅多套戲服……”她把它都搬回家,也不曉得這批珍貴的戲服能用來做些什么。她只知道,這些由人手一針一線,一珠一穗縫製出來的戲服,在華麗奪目之下,呈現的是獨特美學觀。
當人們看到戲台上的文武生有出眾的造手功架,其實華麗的戲服起了莫大的作用,而戲服向來重繡工,“這些戲服通常都是由年紀較大的女人操刀,這些默默無聞的幕后功臣,皆擁有令人嘆服的精緻手工藝。”
“作為一個設計師,我在望著這些戲服時,是如此感動,領略到她們在縫製過程中付出的汗水、淚水與辛勞!”在一件手工藝品的當中,蘊藏在裡頭的情感是如此的豐富。
從那一刻開始,她對大戲的印象,不再止于小時候的耍樂而已,她要認真地進入廣東大戲的世界,並且開始大量搜索相關歷史與資料,與此同時,也四處收購類似的戲服,以豐富個人的收藏。
補不回老破損,畫得出新精神!
自45歲辦了人生中第一個個人畫展以后,吳虎興霞正式開始了畫家的生涯。于是乎,生命中最初與最驚喜的記憶成了她創作的關鍵靈感之一。
話說,多年以前,她在吉隆坡升禧廣場(Starhill Gallery)展出那批哥哥留下來的戲服后,也請了兩位在馬大大學修中文系的學生,其中一位是蔡穎英,負責協助她把珍藏的戲服建立目錄。
“在整理的過程中,我一直都在思索該如何延伸這些戲服的生命力。”她曾經想過把戲服用相框框起來,但這個做法對她而言毫無創意,不符合她的作風。
“后來,蔡穎英對我說:你就用畫的吧!”她反駁:該怎么畫出來?她繼續陷入苦苦思索:畫在哪兒呢?
當時,她發現有些戲服已經出現破損的狀況,再也修複不回去了,就在那個夜裡,她突然腦袋閃過一個想法:與其讓戲服上繡著的鶴與龍,隨著戲服的老舊破損而被束之高閣,不如為它們搭配一幅畫,延續其藝術的生命!
凌晨三點多,當眾人皆睡她獨醒,一個人不停地揮畫,靈感如泉湧,“沒有刻意去構思,想到龍即聯想到天空或河流,再加上記憶中的昔日生活場景,我的心、我的思維下意識在推動著我的手,把靈感化為作。”
每逢靈感來時,她就隨意地讓手揮動,完全是我思故我畫、我手畫我心的境界。當她完成一幅畫作時,便把戲服上的吉祥物細心剪下,然后將之黏在畫作上,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
九龍戲緞有一段古…
吳虎興霞后來把這個夜裡的畫作命名為“大戲之寶”,在這一系列以壓克力和水彩作為媒介的傑作之中,最具吸睛力的是《九龍戲緞》,這幅畫擁有她數十年前發生在山崖上鮮為人知的一則生命故事。
“大約是卅年前吧,我感覺到生命毫無意義……”那一年的某一天,她隨著友人到了北京的一座山峰,她當時有一刻是刻意離開人群,走到山邊一棵孤樹旁,“望著白雲在山間繚繞,我問自己:活著為了什么?我在這裡又為了什么?”
突然間,一陣狂風驟然而至,把她的圍巾給吹走,頃刻間,她幾乎想要把圍巾給抓回來,可是她知道,哪怕是一隻腳踏了出去,她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死得不明不白不好看呀!”
圍巾飛走了,靈感飛來了!
最終,她腳踏實地默默地望著圍巾隨風而飄,在山間舞動,有群鳥伴隨,那畫面美得讓人心醉!她當下接二連三想到的是:山谷可能走來一個老婦人,若是她撿起飄落山下的圍巾后,就可以用它來取暖呀!再不然,一個年輕媽媽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挑著水桶,她若得到這條圍巾,即可拆成背兜把孩子綁在胸前,那不就是輕鬆許多了?
轉念之間,讓她整個人馬上輕鬆了許多,仿彿打通了心中許多疑竇,並且走向生命的新階段,“當然,我並不知道它會引領我到哪個方向。”自此之后,圍巾緩緩飄落時的輕盈波動,一直都成了她創作時候的許多靈感元素,“實際上,正是那條圍巾救了我一命呀!”
在創作《九龍戲緞》這幅畫之前,她發現她只剩下9條金黃色和銀色的龍,不說不知,當年她失去的那條圍巾正是接近金黃色的橙色。她心想,與其畫出與鳥共舞,不如圍巾與龍在風中共舞。
于是,她在黑色底色中,畫出風中飄舞的圍巾的各種狀態,與它的9條龍共舞。從晚上11點到凌晨四點鐘,她一氣呵成完成這幅大氣之作,她從不同角度去欣賞,都情不自禁對自己說:Good girl!
她終于可以上床睡覺了,她向自己的畫作和畫具說聲“晚安”,“它們是我的生命的全部,若非它們,我的快樂怎么來呀?”
“大戲之寶”系列畫作,除了展現其藝術意義之外,吳虎興霞也把慈善的意義注入畫作之內。她指出,這些畫作的50巴仙銷售所得,將作為以上兩位馬大生的教育經費,以協助他倆完成學業。
走在人生中第72個年頭,走過生命的幽谷,也走過顛峰,領略過悲傷,享受過快樂,當下的她懂得泰然自若,自得其樂,活得像一隻穿梭在生命花園的美麗花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