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城市釋義與城市共同體

每次朋友在傍晚載我進入城市，我總有進入迷宮（labyrinth）之感。可能我年紀大了， 認路的能力差了，城市的五光十色使我眼花撩亂。大都會對我而言，是拖著一大串附註的論文，是一堆又一堆會發光的高矮積木，是一首充滿譫言妄語而不乏諧謔趣味的后現代詩。無論我在哪一個國家，我通常去城市中心，目的不外乎購物、開會、宴飲，觀察城市和企圖為“城市”解碼。

城市到處都是政治。然則什么是“政治”？政治是不確定性、不安全性、不穩定的三合一。王丹曾經說過“如果你要追求心靈的平靜，從事政治工作，是最壞的抉擇。”（意思大致如此）。由于三者俱缺，城市的陌生人經常面對焦慮、恐懼、痛苦與壓力。政客與城市陌生人都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支持與某個程度的配合與協助。

城市是陌生人群居群聚的所在，陌生人不期而遇，碰面或錯身而過純屬偶然機遇。陌生人之間，不會安排下一次在偶然邂逅的地點再見面，他們之間在離開對方期間也不會思念彼此，他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共同的記憶。陌生人之間用文明禮儀（civility）──微笑，揮手，“嗨”“哈囉”的招呼──維繫著那一丁點單薄的關係。政客之間的關係大概亦如是，過去的交情隨時可以忘卻，至于將來兩者的關係是敵是友，他們自己也拿捏不準。

城市能操作是因為它有各種共同體（communities），企業體、政黨形成龐大的共同體，宗鄉會如八爪魚是另一種共同體，各行各業盤根錯節的公會、協會又構成另一種共同體，演藝團體自成一體，謂之carnival community；為了一個特殊場合或活動（比如運動會、演唱會）而要穿特殊服裝的是“衣帽間式共同體”（cloakroom community），這些藝人或歌手在表演過后，在衣帽間卸下他們的制服穿回日常便服。在城市裡生活，如果你不想淪為孤島，你必須成為一個或更多共同體的成員，才能消弭焦慮、恐懼與獨行俠的落寞，才能通過人際網絡生活，成為一個道地的城市人。

把自己獨特性看得太重

成為共同體一分子的危機是，把“我們”看得太重，而把別人都一律視為非我族類的“他者”（others），祖籍廣東與福建人的壁壘分明、不同民族的互相排斥、基于愛國主義理由而打擊異議分子……我們把自己的獨特性看得太重，不懂得尊重他者的特殊性，這是城市／國家分裂之源。

城市是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孳長之地，政治極端化到某個程度，往往印証了李維斯陀（Claude Levi-Strauss）說的：對付陌生人採取吞噬策略，把對方邊緣化、吃掉，或消化（同化）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今日的政治謀算極其精密，利用文化教育各種規條也可以孤立、圍困他者于一隅。城市的暗戰不止，拉一派打一派的肥皂劇不斷上演。七彩繽紛的霓虹照不到的冷巷弄巷，酒客蹣跚走過，乞討者顫抖瑟縮……要詮解城市的奧義，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