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見聞.樂齡羊 踏遍迢迢風雲路
報導:方俊心
攝影:楊智聰
年初四過完了,許多人陸續把卡隼扣上,準備重返日常的軌道。一年的火車又要開了,大家必須把自己跟它緊緊相繫,才不會掉隊。
只有老人不用再追趕時間,只是反過來被時間追趕。年紀大了,身體像使用已久的汽車,spare part磨損、氧化,漸漸有心無力,卻又非得這樣不可,才會變得睿智,才能真正體會人生最重要為何。
能夠迎接七個本命年的人大概不算多,羅森昌校長是其中之一,生于1931年,今年84歲。滿頭銀白,潔如霜雪,談話中氣十足,不時自我調侃,然后呵呵呵地大笑。一年多前痛失愛妻,笑中有淚。
新年在不同年歲的人心中自有不同的意義。“華人喜歡過新年,因為過新年,做生意的可以賺錢,呵呵呵……我沒有什麼期待(過年),孩子都在一起了。”
遇到有禮日本兵,原來是台灣人…
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這是張愛玲的話語。那年代的人,共享的蚤子種類少不了“戰亂”和“貧窮”。
年幼的羅森昌是吃過硝煙的。二戰日軍侵馬,他眼睜睜看著金寶火車站被炸毀,“一個燃燒彈,一個炸彈。大家跑去錫礦場裡躲,學校全部關門了。英兵在野櫻桃樹下守著,他們有大砲,日本飛機飛過時,他們把槍放下不敢打,等到飛機飛走了才舉起槍乒乒乓乓。等到日軍一進來,他們就退兵了。日本兵坐腳車來,到礦場裡跟我們要餅乾吃,我們就給他們。他們找到新腳車,就把自己的舊腳車換掉,去追英軍。”
在絕大多數人的印象裡,日本兵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然而根據羅森昌的印象,在金寶駐軍的日本兵並不是那樣的。“他們對平民是沒有事情的。英軍投降后,我們搬回街上住,遇到日本兵。那裡的日本兵是台灣來的,全部講華語,很有禮貌的。我記得有個軍官有一把刀,很長很重,他叫我們替他拿刀,替他採椰子,他要喝椰子水。那時他叫我們去務邊路找他,他給我們很多毛巾啊什麼的,很好的,很friendly(友善)的,不是亂來的。我問他為什麼會講華語,他說‘我是從台灣來的’。”
三年八個月的日治時期裡,物資很匱乏,大家沒有食物了,只好自己插番薯,“吃番薯吃到怕”。
當圖書館員,賺到讀萬卷書
日軍投降后,羅森昌想要上中學繼續唸書,可是遭媽媽反對,“她說,家裡沒有錢,讀什麼書?”
慶幸當時金寶培元中學有位老師不收他學費,條件是要他幫忙管理圖書館。現在回看,這無疑是羅森昌生命裡很重要的一位貴人。
“我在圖書館裡天天看書、編書,新書來到,我要先看完才借給人家看,很自私,呵呵呵。看了很多書,巴金、茅盾、外國翻譯小說、童話故事……因為沒人來借書,所以我就有時間一直看,呵呵。”
這段求學時期,他從來沒踏進過學校的食堂半步,食堂是圓的還是扁的都不知道,因為家窮,無錢可花。“我就自己做麵包吃,買一毛錢椰花酒,買麵粉,放點糖進去,第二天它發酵了,就拿去蒸,中午吃麵包,晚餐就買一毛錢菜心,炒菜心吃。”
這種困窘,一直維持到他從新文龍中學高師班畢業后才稍微改善。當時他在樂育小學任教職,每個月有一百多元,寄回家后所剩無幾,于是開始執筆寫作,投稿到《南洋商報》商余版。他寫了一年,每個月有三四十塊的稿費作為生活補助。
惜團圓
人生要有一個家
那一代人都有相似的經歷——肉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頓肉食帶來的滿足感並非現代人能體會。
“我們從前沒有東西吃的,新年吃年糕咯!一蒸起來最好吃,熱熱的,用筷子去挑,那最好吃。現在沒有了,買回來硬硬的。我們從前要自己做,媽媽自己蒸。我的媽媽很愛我,早上四點多起來樁米,曬粉,慢火蒸十多二十小時,不能大火,大火會變豆皮,呵呵。”
回憶這段往事,羅森昌的神情柔和,他重複了兩次“我的媽媽很愛我”,好像回到了孩提時代。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羅森昌沉思了一陣,回答:“人生最要緊的是一個家。有個家,有個好的家庭,有孩子。”說完后,他就細數大中小三個孩子的成長經歷,好像在說著昨天發生的事。
“華人喜歡過新年,因為過新年,做生意的可以賺錢……我是喜歡看熱鬧,最重要的是家人團聚,尤其住在遠地的人回來拜訪,大家團聚在一起,那是最快樂的。吃是小事。”
笑言往事,總有輕愁!
未知是否過了這麼多次的新年,羅森昌坦承自己對新年沒什麼期待,孩子們都在身邊,兒孫滿堂。說這話時,他的眼神中有滿足,也有一絲茫然。
“人生是很奇怪的,有些東西不能避免。”一年多前,愛妻在浴室跌倒,幾個月后與世長辭。妻子走了,把他生命的一部分也帶走,“整個人崩潰了,不能睡,半夜醒來一兩點,看到身邊沒有人,哎喲,整個人崩潰,打拳、散步也沒有去了。找醫生,醫生說‘有pressure’(壓力),我問醫生怎麼辦,醫生說‘放下,不要去記著’,五十多年了怎樣不記得她?講就輕鬆,呵呵呵。”他說的時候是哈哈大笑,淚花卻在眼眶裡閃爍,只是始終沒有落下。
“人生就是這樣咯!年紀大了會失去平衡,很容易跌倒,別人叮嚀我‘慢慢走啊’,我說‘我想快也不行’,呵呵呵。旅行度假都不能去,走路慢吞吞,免得別人等我,不好意思。現在去旅行就是我孩子帶我去。很糟糕,年紀大了退化,耳朵聾,眼睛矇,牙齒也搖,什麼spare part都要換了,呵呵呵……”
心要正
活讀書明是非
採訪當天臨時起義,詢問羅森昌是否可為《中國報》讀者揮毫,竟獲應允。他慢慢地走進房間,出來時手執草稿,“我這一輩子沒有寫過毛筆字。”
遞上紅紙和毛筆,他淡定地在上面題了七個字:盡信書不如無書。
1955年,羅森昌在柔佛新文龍中學高師班畢業,畢業后獲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錄取,卻因沒錢申辦護照而作罷。不過,他並沒因此停止學習,靠著自修考獲馬來西亞教育文憑和劍橋九號文憑,一輩子在教職上樹人,1988年退休前是吉隆坡精武華小校長。
“有人講過,如果你要改變人生,你要去讀書,這句話我很相信。讀書不一定要賺錢,它可以美化你的人生,使你的人生更快樂,會做點事,會學好人,不過,不一定是讀了書的人就不會做壞事,有時書讀得越多的人越會做壞事,呵呵呵。”
“人一定要做得正,不一定要信教不一定要信佛,心要正就可以了。宗教的教義都是好的,善的,幫助人的,只要人心好,不論信什麼都是好的。很多人講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因而要會懷疑和思辨書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