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我寫了篇近兩萬字的論文〈電影技巧在中國現代詩的運用〉,先發表在台灣的《幼獅文藝》,又分兩期在國內的《蕉風》月刊連載。這篇論文的命運特好,它被收錄進台灣出版的文學大系的〈理論部分〉,成為台灣多間大學中文系的現代詩教材的一環。
我是個電影迷,近年來電影少看了,連續劇有一集沒一集看,可就缺乏年輕時期,像讀文學作品那樣去讀一部電影的那種心態:“純潔”、“專注”。情節劇,所謂melodrama,編劇和導演在製造情節,佈署高潮,讓觀眾追下去,以情節為餌的連續劇不可能有什么哲學深度;它提供娛樂。
潛默(原名:陳富興)近年來為三百多部中外電影經典之作,寫成詩作三百余首,選出其中120首出版成冊,多番修飾,在語文方面,我連一隻蟲也捉不到。証明這位62歲的馬大中文系碩士,漢語的造詣確實不俗。這是岔出題外的閒話。我要在此highlight的是,電影詩是兩岸三地加新馬汶的一個異數,我們從來不缺詩評人與影評人,卻從來沒有人把“電影”當作一個創作焦點來寫詩。看了《教父》、《旺角卡門》或其他作品,就勢寫成的零星詩作大多是“借物起興”以抒感慨,不是潛默聚焦式的、大幅度的專題寫作。僅僅是這分文學決心與韌性,已足令人驚歎。
前面我提到的撰寫于1974年的論文,舉了二十多個詩例,說明電影技巧在中國現代詩的運用狀況,但是潛默的120首詩作並非參照我提供的電影技巧,建構他的電影詩。他也沒依循羅青哲教授(詩人羅青)的“錄影詩學”去經營他的詩。如果潛默追隨羅青與我學到的將是技巧手法、鏡頭運用等等,他的詩將是“用電影技巧與拍攝手法寫成的詩”,而非內容徹底的“電影詩”。潛默寫他自己的“電影詩”,終于為電影詩尋得了──應該說確認了──詩的“次文類”(sub-genre)的地位。
向藝術難度挑戰
由于前無古人,潛默面對每部影片,從《Citizen Kane》、《Casablanca》、《七宗罪》(Seven)、《辛德勒名單》、《楚門》、《鳥人》(Birdman)、《大亨小傳》、《羅生門》、《賓虛》……都得加倍努力,避免每首詩形式大同小異。他用平均二十五行左右的詩去“再創造”(recreate)電影。清人袁枚與洪稚存說了句雋永有趣的話,我寫成了眉批詩;讀Kafka與村上春樹,我又寫成〈比較文學篇〉,何以別人就不可據以同樣的心理需求、向藝術難度挑戰?
詩不能與集聲光色藝于一爐的電影比“真”,照片裡的西湖,用文字描繪,即使詩人的語文修養精湛,亦難及照片總效果的十分之一,而文字要捕捉動態中的電影畫面,更是難上加難。以二十五行記述或敘述影片的故事,近乎以有涯逐無涯。
或許魯迅為我們解答了這問題。魯迅嘗謂:“劇場小天地,天地大劇場”。天地是人類生活的“最大化”,其中之跌宕起伏乃是人生的戲劇化。詩人既然可以抒寫生活,汰選生活細節,當然亦可把生活變異了的、戲劇化了的電影。潛默以作品確認電影詩為詩的次文類之一種,並以作品證明其可實踐性,馬華文學史家必為他記下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