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像是風箏拖曳長長的繩索,我究竟是風箏,抑或收放繩索的那雙手。
十年前,當我還是十二歲的毛小孩,捧著華文課本大聲朗讀,四周黑洞般寂靜無聲的課室,只有適度的光照進來。在那樣的時刻,仿佛只有我自己存在,仿佛我的座位就是舞台。前方巫玫瑰老師低頭,眼鏡滑落至鼻梁上,待我念完課文,滿意點頭,再以一腔標準中文說“很好”。
華文作業每每分發下來,總是一本本摺痕。那形狀仿似墜落的紙飛機,裡頭有紅筆圈出一題題錯誤。巫老師手握藤鞭站在前方,整作業擺在眼前,那些一頁頁折起的紙張,像是口袋外掀,掀露了同學們的驚怕與不安。(“千萬,千萬不要喊我的名字!”)
畢業後大家作鳥獸散,往更高的塔去了。
沿著小學往下走便是舊街道,斑駁牆上總刻著年份。阿全雜貨、榮發生果鋪、同興時裝店前總是一面落地玻璃,那些白間泛黃的模特一身90年代風魔衣裝,搔首弄姿。我曾幻想,如同電影場景一般,夜半時分他們都會活過來,聚在聰記麵家裡討論日常瑣碎。人群總是熙來攘往,大多是阿嬤,一頭銀髮在陽光照射下還熠熠生輝,仿佛他們就是老街的一部分。
我仿佛看見手握票根,在街角搭上黃色小巴,濃濃煙霧中巴士開走,揚長而去。
並且永遠不再回來。
十年後任誰也沒想過,我就在巫老師隔壁班上握著教鞭,同樣的光度,只是物是人非。眼前一群十二歲的少年仔,將熟未熟,仍未屯積足夠的歲月重量。他們低頭速寫,筆尖磨擦紙張發出沙沙聲,環顧四周,總有一兩雙目光停在課室外。我無意干擾,知曉有一天,那承載一雙雙好奇瞳孔的他們,很多很多年後,也會變身律師、飛機師,就像,就像那年的我們一樣。
很多很多年後,老街竟年輕了。那些老客人逐一凋落,永遠昏睡理髮店裡那一張張紛紛吐出黃色海綿的躺椅上。於是年輕我輩替那些漆色脫落的牆垣,漆上不搭的粉紅,墨綠——過於稚嫩,少了生氣,老街不復。
如今印度商家進駐老街,農曆新年不再張燈結彩,大人口中的那年老街之景,也永遠在記憶裡安份守己。(“阿弟啊,以前我們中秋節的時候……”)如今我沿路走過,兀自想像那年風光,唯一不變只有黃昏時分的萬字店。
我記憶中的汝來老街,正如其名,總像一雙一直張開的手,熱烈歡迎。於是迎來了發展,迎來了死亡,迎來許多我們無從招架的,時間,蝗蟲越境般,竟什麼也不剩。
然後此刻,我終於在那二十二歲的廣袤草原上,人群淹沒一整片翠綠,小孩操控手中繩索,任風箏在空中飄動——我忽然明白,我不再是風箏,也不再是手。我願是風,再輕柔一些,再隨意一些,直到有一天,我們都可以勇敢地,恣意地,和時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