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對我來說,就是我不存在了,就像夫人過世后,我知道她已不存在了!”
“ 我已經90歲了,我必須直視這個話題。我一直在想,我將如何死去?”
能活著很好,但是人終須一死。年輕的時候,誰願意去考慮死亡?但我已經90歲了,我必須直視這個話題。我一直在想的是,我如何死去。我生命的終結是伴隨著心臟突然停跳,還是長期臥床不起,慢慢耗盡?我當然希望來快的。
不久前,我提前做了一份預先醫療指示(Advanced Medical Directive),意思就是如果我有一天陷入那種必須插管維持生命而又不可能再恢復健康的情況,那么我的這份預先指示就授權醫生為我拔管,不再繼續維持,讓我能死得利索點兒。我和我的律師還有醫生一同在這份檔上簽了名字。
如果我不簽這個東西,那么將來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了,醫生會盡一切努力留著我一口氣,這事兒我以前就見過太多。我小舅子當年就是在家插著管,他老婆身體也不好臥病在床,他靠著這個維持了幾年之久。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呢?
醫生和家屬總是認為病人只要還有口氣,能維持就儘量維持。對此我不同意。如果人總有一死,那么在我已經不行的時候,我希望我的死來得快一點;而不是弄了跟管子從鼻孔裏插到胃裏,人神志不清的像半植物人一樣只剩下一口氣。這樣活著,無異于一具能喘氣的屍體。
我來到這個世上,並不是為了探索什么生命的意義,更不會對這個深奧的問題發表長篇大論,我的生命意義就是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情,而且我一直是盡力而為,所以我很滿足,沒有遺憾。
不同的文化對人生和后世有不同的說法。美國,尤其是它廣闊的南部,都是基督教熱忱的信仰者。中國雖然經歷了毛澤東幾十年的統治,並且講馬克思主義講了幾十年,但是老百姓骨子裏信佛通道的還是為數眾多;而在印度,太多人相信人死了還能來生轉世。
我不能說自己就是個無神論者,只是我對神的存在,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科學家們說,宇宙起源于大爆炸。但是地球上的人類經過了2萬年進化到現在,我們的認知能力,我們可以思考很大的問題,我們的思維可以檢視我們自身。你說這是達爾文進化論的造化?還是有一個萬能神創造了這一切?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會嘲笑那些信神的人們。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叫韓瑞生,他是個非常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他68歲就走了,很可惜,他還不老啊,但是他走的時候,真的沒有一絲恐懼;他咽氣的時候,他的牧師也在旁邊陪他。
作為虔誠的天主教信徒,他相信即使先死去,也會最終和夫人在另一個世界重新在一起。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和我夫人在另一個世界重新團聚,但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事。
死亡對我來說,就是我不存在了,就像夫人過世后,我知道她已經不存在了;沒有所謂的另一個世界,要不然那裏早就人口爆炸了吧,呵呵。
天堂有那么大,能裝下全世界幾千年過世的所有人?我完全不相信。但這是瑞生的信仰,這也讓臨走時的他在他的牧師陪伴下,內心安靜而祥和。他的夫人2012年11月也過世了,她也相信她能見到自己的丈夫。
我身邊那些曾經百般嘗試讓我信仰基督教的人后來都放棄了。我夫人也不信,她曾經有個學生時代就很要好的女同學,這個人信教信得不行,每次都勸我夫人也成為基督教徒。
我夫人后來不理這個同學了,她說,這個人每次找我都是勸我信教,就沒別的話題,真是太荒誕了。我想,即便真的沒有來世,但是你得承認,特別相信有來世的人可能心裏更有安全感。
現在的我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現在已經不能下午兩點頂著新加坡的大太陽出去見選民,和大家握手聊天,親親抱抱那些小娃娃了。20、30年前這些事我還都能幹,現在我徹底不行了。得尊重自然規律,人老了,身體每況愈下。
有時候我的秘書得趁我會見間隙來問我,要不要取消下一場的安排,給自己點時間休息一下。有時候我會說,沒關係,我休息個15分鐘閉閉眼睛就好。可是有時候,我會說,好吧,取消了吧,我累得不行了。
即便我嚴格自律,健康飲食,堅持鍛煉,我都是個走下坡路的老頭子了,沒有辦法……
(李光耀執筆於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