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背包走天涯──波希米亞人傳奇墓地 | 中國報 China Press

西遊記‧背包走天涯──波希米亞人傳奇墓地

特約:吳韋材--新加坡作家,80年代初背包環球旅行後開始專業寫作,著作二十餘冊,其中《背包走天涯》系列最受歡迎。1997年南極之旅後,赴北京電影學院進修電影導演專業。現從事旅遊帶團、樂活指導、寫作。



法國存在主義「哲學浪子」沙特曾經說過:「我相信一個人能由於仇恨或死亡,而放出光芒。」化仇恨為光芒?

我早已遠離繁華鬥獸場,甚少有目睹的機會,但放射出光芒的死亡,倒是領略過,就在捷克首都布拉格不遠的窩紗勒一處古董墓園裡……

這片古董墓地,就在布拉格市區不遠的窩紗勒(Vysehrad)。



從地鐵站出來,眼前一片小山坡之下,就是。

隆冬的空氣確實有點冷,且四周安靜無人,不過,就憑遠遠望到那座新巴洛克風格神豹大門的氣勢,如此有格調,真的還以為是個公園。

越過不見人煙的小山坡,我心裡還真的感激房東。他千叮萬囑,叫我記得帶餅乾和水,更鄭重地說:“雖然只是一處墓地,但我相信你一定會在那裡逗留很久……”當然,我不至於誤會他意思,因為他接著還說,“喜歡看美術館的人,都喜歡靜靜在那裡逗留很久。”

墓園,該是不必買票的吧?

四處張看,冬天乾枯的顏色,已經與這墓園融為一體。正中間是座半掩鐵門,突然想起所有恐怖片裡那些私自擅入者的靈異遭遇……

斯拉夫原鄉浪人建國

雖然,不少學者認為,捷克境內的斯拉夫民族,其中一支也即我們所著迷的波希米亞人,是在今日赫坎尼附近建起最初的小城邦。不過,在口述歷史中,布拉格的真正發源地,其實並不在那裡,而是在這片市囂之聲隱隱可聞,面臨著伏爾塔瓦河的小山坡上。

因此,這時我腳上踏著的,該就是波希米亞人的傳奇原鄉了。

年少時,就很著迷“波希米亞人”。到處流浪為生的車隊,嬌嬈旋舞的吉普賽女郎,急轉亢奮的小提琴,占卜師、扒手、情敵、不羈、放任、狠鬥、癡心、殉情,太多太多對他們的狂野想像。

據口述歷史,七世紀時,有位斯拉夫浪人頭子,有了紮根念頭,就在此處自建小堡。他的一位聰明女兒,斷言就在這片土地上,將會出現一個美麗城市。後來,這女兒承繼了土地和這小小城邦的王位,還跟一個熱戀她的農夫結了婚,開枝散葉,這才真正開始了雛形的捷克斯拉夫小國。

今天,在這小山坡上,離墓園不遠,還留著那座她浪人頭子父親所建的小堡,據知,這建築不僅是布拉格源頭,也是全布拉格最老的建築。

古時為源頭,如今是墓園,始終連貫,生死交疊,似有所悟。

每座墓碑都有死亡詮釋

跟此處是波希米亞發源地的歷史比起來,山坡上這片墓地就新多了。

墓地裡最舊的一個墳墓是1730年下葬的,墳墓形狀有如寒冷的蒼茫大地上,一根不屈巨柱,柱上密密麻麻地攀滿蔓籐,像在苔痕糾纏下藏著一個黯啞的靈魂,隨時隨地,這裡都似吸血殭屍電影裡的佈景。

我找到一處半坐天使塑像,臉很慈祥,就分享了她的座位,在那裡開始吃餅干。四周的靜,是一種已經不再進食的寂靜,我從來沒那麼在意餅干在嘴裡碎開的聲音,原來活著就有點像這樣不停地咀嚼;咀嚼著想法,咀嚼著時間,咀嚼著自己身體裡隱隱約約的悸動。

而每座墓碑,都有自己對死亡的詮釋。

墓碑前安置著一把小提琴的,我覺得更凸顯出死亡的沉寂。多數墓碑,是有天使陪伴的,這或許因為誰都害怕自己從沒到過的地方。而石雕花束也很多,它們乾枯地綻開,多年襯托下,底下大概已經是塵土難分了。有個墓碑前面,用花崗岩精緻地雕刻了一支鵝毛筆,生前也許是作家,但我只覺得,這時刻再精緻也全無意義,倒是生前他筆尖每次在紙上的沙沙刮聲,雖然早已消失,卻是當時當下最動人的真實。

天冷腦子醒,細細閱覽墓碑,這墓園不簡單,捷克18、19世紀的名門望族、文化人與藝術家,都濟濟一堂,像一處人文風情憑弔場。

擁擠躺著名人與英雄

家族墓地,整座墳墓儼如別墅,豐碑雕柱,連哀慟都壯觀一番。它們自立門戶,有柵欄,據說大戰時更有全家人躲進去避亂的情形。規模最大那座,我仔細算過外面的名字,裡頭整整埋著60人。

遇到美麗風景,我喜歡攝影,但在墓地的寂靜裡,我更喜歡寫生。其實,假如拿著紙筆慢慢記錄,不難發現,這裡整整埋著兩個半世紀的人:大音樂家Dvorak和Smetana躺在這裡;19世紀歐洲新藝術大師穆查(Mucha)與雕塑家若瑟梅崑思貝(Josef Myslbek)也在這裡。作家更多了:Karel Capek、Jan Neruda、Bozena Nemcova,恐怕不是人人都認識這些波希米亞作家。

不過,當我看到他們墓前的塑像,很多逝者手裡仍握著重重的筆在作沉思狀,那種“寫到老、寫到死”的毅力,簡直如末期職業病,真恐怖,害我連餅干都吃不下!

墓園雖不大,入口處有一個高高矗立的超巨型棺槨,棺槨上有一座巴洛克式天使石雕,原來是斯拉夫民族近代英雄譜,上面密密麻麻擁擠著六百多個不朽名字。

擁擠著的不朽,並沒給我任何英雄感,只覺得人類真是最熱衷於為生命量身定做各種名堂的動物,史前的恐龍和今天仍在物競天擇的動物,它們的生命倒是簡單舒坦多了!

斯拉夫民族露天博物館

終於等到有另一位活著的人走進墓園來,是位龍鐘老人。遠遠看到,冬衣領巾枴杖,看舉動不像是來憑弔,他更像在散步。真的,我並無惡意,我只是想,他大概是想要熟悉一下以後這個感覺吧?

我相信,這墓園經常還是有人來探看。雖然《孤獨星球》上只介紹寥寥數筆,但這裡的房東知道我要來看墓園,除了鼓勵,還給我非常多資料,可見捷克的斯拉夫民族對這片墓園中的歷史累積,也頗引以為豪。

那位剛進來的散步老人,遠遠看到我在喝水,大家點頭一笑。或許,有些人就當這裡是個心靈沉澱處。

此處匯聚了斯拉夫民族精英分子的亡靈,除了展覽著各個不同時代具代表的墓碑藝術,自然而然還反映出各時代人們對死亡的不同觀念。

18世紀墳墓,死亡仍帶著強烈尊嚴。它們的設計是維護式,神秘而遙遠,陌生且寒冷。好像越是早期,設計就越超越人情,墳墓很巨大,望而生畏。

到了19世紀,心靈主義抬頭,墓碑逐漸回歸為私事,也越來越回到死者身上。墓旁的守護天使少見了,設計倒越來越注重個性的美化,雕刻著風中秋葉,朵朵不朽薔薇,各式墓碑材料更百花齊放,看得出,個性精神逐漸甦醒,而死亡的神秘,也逐漸褪色。

原來,這裡也有20世紀初期的墳墓,有一位女詩人墳墓,設計頗為創意,墓上只見她塑像縹緲如煙,臉帶笑容,那神態分分鐘有“捲土重來”之勢。

也真怪,找了半天,我就找不到出生在布拉格的存在主義大文豪卡夫卡的墳墓。

終於忍不住去問那位散步老人。他搔搔下巴,很蒼老的聲音說,“我不過有空來散散心罷了,我從來沒怎麼注意這些石頭,噢,卡夫卡?是,他很出名,可惜他是猶太人。”

哦噢,我想笑但還真不敢。這墓地,還挺大斯拉夫民族主義呢!


*本網站有權刪除或封鎖任何具有性別歧視、人身攻擊、庸俗、詆毀或種族主義性質的留言和用戶;必須審核的留言,或將不會即時出現。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