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最后的親近 | 中國報 China Press

傅承得:黑水村童──最后的親近

那是個黃昏下班時間。爸爸回頭看著我,語氣沉重地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坐這輛摩哆了。” 摩哆徐徐開動,我緊抱爸爸壯碩的腰部,小小心靈渴望厚實的安全,怕掉落在週遭飛逝的景物裡。也許,這是父子最后一次那麼親近。



我小時候,爸爸在祖父的“泰南公司”打工,“泰南”經營的是米糧批發,坐落市中心社尾萬山旁。檳城人稱菜市場為“萬山”,應是阿拉伯文Bazaar的音譯。社尾萬山的交通圈,就是五一三慘劇發生殺人事件的地點,據說巴冷刀把摩哆騎士的頭顱砍落掉地。

工作不那麼忙碌,爸爸會帶我到公司,任由我在堆積如山的“古尼袋”間游走或爬上跳下。玩累了,我就躺在上頭呼呼睡去,捲曲得像只小小的米蟲。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用中空的竹製或金屬刺筒,插入麻袋看白米沙沙流瀉,然后趕緊抽出,用拇、食二指撮合洞口。這是爸爸檢視進貨品質的標準動作。

后來祖父與父親關係破裂,父親離開“泰南”。他把摩哆賣了,在北海自組“三和號”,也是經銷白米。公司成立沒多久就倒閉,母親說是被好友拖欠債務不還。生意失敗后,父親以往親近的朋友都不見蹤影,但我不曾聽他有過一句怨言。他九歲就從清貧如洗的中國故鄉南來,也許自小就鍛煉出沉默但堅韌的個性。



父親也想過開雜物店或出海捕魚,最后決定和我母親在升旗山腳下的東京茶室賣亞參叻沙。有一回客人吃完,忘記付錢就絕塵而去,他急急尾隨尋找,但終究失望回返。那時,一碗叻沙賣五毛錢。一個檔口無法養活他的兩頭家,他留下現有的檔子給我母親,和我二媽搬到北海老橋另起爐灶,騎三輪車到街場賣叻沙。我留台深造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他一碗一碗賣熱食換來的。

同樣是一個黃昏,已畢業返馬在吉隆坡執教的我,接到家裡傳來噩耗:父親猝逝。他收工回家途中,遇泥石路下車手推,有一塊石頭卡住輪子,他因過于用力倒地不醒,應是死于心臟病發作,窮困的日子他不曾做過體檢。家裡清理他的遺物時,他口袋裡只有幾張縐巴巴髒兮兮的一元紙鈔和幾枚銅板,這樣就一生了。那年,他54歲,我30歲。

父親受過中學教育,硬筆行楷寫得清秀流暢。他會玩口琴和手風琴,愛養觀賞魚。我六歲以前,他學攝影,留下近千張我家族黑白清晰的身影。這個專欄使用的照片,都是他拍的。

父親去世25年了。我用父圖子文的合作方式,再次和他貼近。也嘗試用他的眼睛,去回顧家道與族群和諧由盛轉衰的那幾年。

傅承得-當權派是他肯定唾棄的對象,反對派是他不得已的選擇。因此獨立不懼,遯世無悶,得閑坐看山海、講經習字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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