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当生命的碎片 重新聚拢
妈妈婚后七年,生了四个小孩。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皆在马来亚独立前后呱呱堕地,仿佛是为了庆祝崭新国家的诞生,那时家境也相当富裕。也许生性外向,我大概从学会爬地走路开始,就向往住家以外的世界,所以姐姐和弟弟是如何“长大”的?年幼的我不曾留意。
那时的家像个大池塘,处处都有鱼儿生活的空间。两个姐姐和女佣陈见同房。弟弟从诞生开始就与父母同睡,我则住在隔间的小天地里。姐姐是如何长大的?我真的不知道;弟弟安静听话,一直跟在妈妈身旁。在我生命的前几年,爸爸玩摄影,留下了我们去极乐寺、升旗山、植物园和海边游玩戏水的黑白照片。这些图像,见证了我们一起生活过。
此外是一些片断,零星残缺:有一天黄昏我站在祖屋前的椰树下,邻居助产的阿婶突然跑来说:“你妈生了个弟弟。”那年我三岁半。没多久的一个深夜里,我噩梦醒来,看见妈妈一边折洗晒的衣服一边流泪。大姐十二岁我九岁那年,爸爸在屋前的露天羽球场为她举办生日会。她的同学都来了,排排坐的围住主持游戏节目、猜谜和派送奖品礼物的爸爸。这是我见过的最豪华与热闹,也是我小时候家中的最后一次生日会。爸爸没为其他孩子筹备这样的活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家中不再庆祝任何人的生日。
我们姐弟上中学时,家族闹得鸡犬不宁,我多数时间流连外头。姐弟究竟是如何度过他们的青少年岁月?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确实是同住一个屋簷下,但各自过生活。我脑海中与他们相处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曾因而恐慌。我一定错过了很多珍贵的过去。那时爸妈都当小贩,只能确保孩子温饱,无暇顾及其他。
大姐上了本地大学,二姐出来工作,我去了台湾深造,二弟到吉隆坡读学院。日子就这样消失了,有一支魔笔用浑浊的灰色,涂抹掉这段记忆。再后来,除了二姐不嫁,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都为事业忙碌。我学成返槟只住了两年,之后在吉隆坡耗尽了三十年。父亲早逝,负责照顾妈妈的是我姐弟。
四个孩子当中,最少关心妈妈和手足的是我。但妈妈没责怪我,姐弟也没责怪我。相反的,他们只会体谅我在国都谋生不易。过了中年,我和姐弟的关系真正亲密起来,相聚时有说有笑,经常联络,我也慢慢学会对他们谈心事。我知道这样的变化有着一个关键:我们有个伟大的妈妈。
这段路走得崎岖漫长。当生命的碎片重新聚拢,它呈现的已非原貌,而是新的拼图。每一小块每一边缘,都已细细缝合,并如伤口痊愈般渐渐长肉。
这时候我才知道,有一帖神奇的疗伤圣药叫血缘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