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见闻‧8年磨一剑 谋杀菲林44万尺 | 中国报 China Press

心见闻‧8年磨一剑 谋杀菲林44万尺

候孝贤:你叫我把电影设想成漫无边际,武功可以达到什么高度、人物又可以飞簷走壁的,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没边际的东西很难拍。
候孝贤:你叫我把电影设想成漫无边际,武功可以达到什么高度、人物又可以飞簷走壁的,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没边际的东西很难拍。

独家报导:张吉安



「隐剑之志,在于止杀,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

做了整整8年,刷去44万多尺胶卷底片,耗尽1400多万美元,对他来说,是熬人的现实数字。

不变的,电影依然是长长的镜头,固定的机位,环境的声音,从不干扰演员在镜框里,自然地生活。



初访侯导,心有千结,原想从悲情三部曲入题,却被仅有的一个小时考量打住了。那天下午,回声的日治老墅,入秋,凉飕飕拂著台北光点的老窗,窗内的侯孝贤缓缓地,阅读著唐人裴铏隐伏在《传奇》盛世的一面青鸾铜镜。

◆侯孝贤(侯)
◆张吉安(张)

张:在什么情况下,侯导会看中唐代文学家裴铏著作《传奇》里的一篇《聂隐娘》。

侯:我从小就对各式各样的武侠小说很着迷,无论是台湾、日本出版的都会买来看,而这部唐人小说集是在我念国立艺专一年级时读到的,是属于唐代的笔记小说,故事篇章很多,每篇字数只有一千多字,是由当时的唐人撰写的,所以都是文言文书写,我看的那一本是没有任何注释,尤其是对这一篇《聂隐娘》印象特别深刻,心想毕业后进入电影圈时机对了一定要将这故事拍成电影。

后来跟舒淇合作了3次,就觉得有角色对象了,她应该就是电影中的聂隐娘,恰好在开拍的前一年中国重新将这唐人小说出版还加了现代注释,我就觉得这应该是时机成熟,电影就这样拍案了。

写实手法,聂隐娘不会变身小虫!

张:中文武侠电影给人的一贯观感,就是快节奏、拳脚快感,甚至超现实的,可是在《聂隐娘》里却显得写实和冷静,有点像早期日本武士道电影的风格,可否说说你对武侠电影的建构?

侯:我从小学就看武侠小说了,哥哥喜欢租一套一套回来,几乎所有的武侠小说我都看过了,后来又迷上了邵氏电影的武侠片,像什么张彻、胡金铨的作品,他们的故事都不是从什么唐人小说改编的,还有近代李安的《卧虎藏龙》是改编民国的王度庐武侠小说,我这部却是唐朝的,所以一直对这唐人小说念念不忘,很想拍又没拍,结果我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就想要拍。

考究史料 踏实拍摄

可是我想改编的这武侠故事跟之前的武侠电影不太一样,是有点写实的,你叫我把电影设想成漫无边际,武功可以达到什么高度、人物又可以飞簷走壁的,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没边际的东西很难拍。有趣的是,聂隐娘在原著里头还可以变成一条小虫,躲在某处对抗静静儿和空空儿,这对我而言又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我才会想要改编成写实版本。

其实,拍一部武侠片满难的,你要动用的资金和人力很庞大,毕竟整个时代背景都不一样,我就尝试看看,用地心引力法则,并不是过往的武侠片那般漫无边际,所谓的飞来飞去是无止尽的,我又做不到像好莱坞的特技一样,再加上,聂隐娘的故事是发生在田绪、田季安时代的魏博,我也看了这方面的资料考究,所以很清楚唐朝的整个状态。

魏博的时期是属于藩镇,是安史之乱过来的,基本上田季安的祖父是田承嗣,是胡化的汉人,个性是很凶悍的,我再从新唐书和旧唐书找到了人物架构,完全是根据唐朝的历史和史实记载的,从很多的细节再改编成电影版的聂隐娘,那一篇又是唐人所写的,你把所有的线索找到以后就找到了一个范围,这个范围是有个限制,你就不会漫无边际地拍摄,我就选择了写实。

《刺客聂隐娘》工作人员在野外拍摄。
《刺客聂隐娘》工作人员在野外拍摄。

人心复杂,人生孤寂

张:“一个人,没有同类”,这一段话在电影的中心点代表什么?

侯:其实“一个人,没有同类”,就是源自于“青鸾舞镜”这个典故,由来很早,很多时候在读到唐人小说就会看到“青鸾”,比如说到女人的闺房就会提到青鸾,我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铜镜,是一个很古老的典故,出处是南朝宋人刘敬叔写的《异苑》,在卷三中有记:“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不可致,饰金繁,飨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夫人曰: ‘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

内容是说到一个罽宾国王买了一只青鸾,一直想让它鸣叫,但是无论如何,它还是静默不鸣。后来王后灵机一动,说青鸾一旦遇到它的同类就会鸣叫,不如就给它带到铜镜前,结果国王真的照办了,果真青鸾一看镜子中的反照,还以为遇上了同类,开始悲鸣起来,过了不久就哀鸣而死。

换作现代社会的观点来诠释的话,更贴切了,你以为你有很多朋友有很多同类,那可不一定,其实知心的很少很难,大家现在都在网路上结交朋友,那些都不算什么朋友,基本上看上去像同类,但是都是在某一个议题上,大家都在那边表述,反正网络上都没人管你,是因为你没有同类才会孤寂,才会去表述,如果你有同类的话,你不用说什么,朋友就已经懂了,尤其整个人类越趋向现代,人会活得更孤寂,因为价值观多了,人心复杂了,人会更孤寂。

大唐盛景只留在日本…

张:这部电影除了在台湾、中国拍摄,其中唐朝建筑的主景是在日本的奈良正仓院和京都拍摄,最后,反而你是在日本看见大唐盛世的实体?

侯:我常去日本,对日本很熟悉,就像在历史上中国唐朝的鉴真和尚,他在754年东渡日本,在759年左右开始建造唐招提寺,这座建筑完全是唐人盖的,工匠都是从中国带过去的,大约在770年竣工。

我当初拍摄聂隐娘就很想在里面取景,却没有获得批准,后来我们到那边考察,遇上专家在拆解来修复,他们也根据唐招提寺建了一个很大的模型。唐招提寺没用一颗钉子,全是用唐朝时的榫卯结构,凹凸结合的连接方式,可是这个工法没有办法在中国留下来,遇上了不同时代、战争、政变等,老建筑都改为砖块换成石头,这种唐代的传统工法慢慢就消迹了,反而在日本却留了下来,他们都有专家在维修维护,就在奈良和京都看得见,我感觉这太有意思了!

衍生体制 结构文化

所以我到那边拍摄所找到的景点,基本上都是这种沿用唐代工法的建筑,我一去到那些景,哇!活生生地还在!就像我在拍田季安和手下在廊下追捕聂隐娘、和抓捕画符咒暗杀胡姬的空空儿的场景长廊,是在日本姬路市圆教寺,都是日本京都的唐人建筑,保留得非常好。

从中你就会发现,日本人和中国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对于保留传统文化的那种认真,好像是个性上的使然,在中国历代的改朝换代,又遇上不同的战乱,某个朝代结束就不会保留那个时期的建筑,他们不会有保留的概念。

可是日本人比较不一样,他们的文化震撼是从飞鸟时代走过来,起初是茅草屋,当他们见到奈良第一座唐人建筑之后就傻了,对于木头结构的认同,过后就衍生到文官体制,所以建筑结构和人文结构成了他们文化的一体,这对日本人的影响太大了,还好他们保留了,但中国却对这方面一概不管的,那种现实感强到不行,木材没有就用石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候孝贤:华人电影节不多,而数金马奖历史最悠久,应该是属于全世界华人的,开放地接纳来自世界任何角落的华人导演。(图为侯孝贤于第68届康城影展获最佳导演殊荣。)
候孝贤:华人电影节不多,而数金马奖历史最悠久,应该是属于全世界华人的,开放地接纳来自世界任何角落的华人导演。(图为侯孝贤于第68届康城影展获最佳导演殊荣。)

在意现实 保留不了文化实体

张:你对于古迹与文化保存一向都很关注,是吗?

侯:有些东西你不在意,你不保留,它一下子就没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时间”的证明,是因为时间而留下的某个东西,如果,没有积极去传达保留的概念就消失了,那么当代的记忆就永远只有现实而已,哪怕你说文字记载都有,但是你从来看不到实体,就像我去中国大陆看唐朝的实体,留下来的不多,留下的却破烂不堪,而且中国人不管以前是什么,比较在意现实面就做什么,这种个性也很特别。

自有想法 戏里见不到一滴血

张:在杀与不杀之间,聂隐娘的抉择反映了什么?

侯: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人该有权利去杀死另一个人,电影里,你没有看到一滴血,我不想将“人杀人”这种做法变得很合理,就像聂隐娘虽然是一个刺客,她好像一直躲在暗处密谋着要如何下手要如何去杀一个人,其实,对我来说,要下手还是不下手,她比任何人更加看穿这人世间的人心事故,人杀人,何时了?

云雾自然涌著来 没电脑加工

张:中国书法泼墨文化擅长留白,在电影中的故事和镜头是否也有借用这种深邃的方式?

侯:中国大陆很大,去找景的时候,她就很自然地出现在你面前,我们去的地方叫神农架拍摄,海拔2700多公尺高,许多人看了电影以为我是用特效和机器放烟制造的效果,我说不是,我们的摄像镜头准备好,那些云雾是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是很自然的,我们拍了很多,随时都会有,所以历来很多人说山水画是写意风格,其实不是,她本来就是写实的艺术。

聂隐娘几乎都没有用电脑加工,都是采用最写实的方式呈现,就像那个唐朝的背景,我没有往过去武侠片的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方向去乱想,我就喜欢有一个设限,有了限制,你就会做得很深邃,很扎实。

蝉鸣 唤醒旧好年代

张:电影里的环境声音很清晰,甚至虫鸣蝉叫的声响占据了人活动的自然空间,在现场收音方面,你做了什么考量?

侯:环境的声响也是反映一个时代,你想以前没有农药,虫鸣蝉叫一定比现在更大声,更自然,是一个时代的状态。其实,本来我要拍一幕是说聂隐娘走在一个庭院,然后她静静地躲在树上听声音,在虫声蝉声鸟声之间去分辨人类活动的声音,本来剧本是这样来写的,是要反映她如何去判断声音,时机对了就从树上跳下来行刺,可是舒淇在拍的时候从树上跳下来都大叫,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一直都畏高的,因为她坚持要试试看,根本没跟我们讲也!

所以,对于虫鸣和蝉叫的声音,我们是很仔细地想过,也跟杜笃之聊过这收音设计,以前那个时代的生活周遭自然的状态肯定不一样的,不像现代人为工业产生的农药、烟霾,有的没的污染问题,所以从前的声音肯定比现在清楚很多,不只是声音而已,什么事情都比现代社会清晰。

多番尝试,重现唐代鼓乐

张:过往中文电影触碰到唐朝题材时很少见的细节,比如有一段“胡旋舞”,谈谈你和林强合作。

侯:这要追溯到唐代的胡旋舞舞者安禄山,是唐代非常重要的乐舞,也是胡化汉人非常重要的娱乐,要如何去重现,就要做一些资料搜集考究,当中用的鼓乐就很特别,林强是做电子音乐的,过去有些声音可以用电脑去做出来,可是这段胡旋舞的鼓乐就要去尝试用不同的手鼓,也找人来现场录制,尤其我们用了西域色彩的羯鼓,非常贴近唐朝接受西域文化的影响。

我和林强合作很早,找他拍《戏梦人生》,他那时已经出版专辑《向前走》,后来,我发现身为演员,他很自觉,就像他在演《南国,再见南国》的时候,演完之后他做的音乐也完成了,那么《聂隐娘》的音乐是关于唐朝,他也做了很多功课,很认真,也去学了古琴。

若导演都不在乎,谁会在乎?

张:你怎么看导演功课这问题?

侯:对于现在的导演,这很难,你必须有这样的观念,不然的话,你身为导演一心只想这只是电影,你不在乎,谁会在乎?观众也不会在乎。好像那段唐朝胡旋舞真的是这样的吗?你不认真的话,没人知道的,可是有些古老的传统文化,是可以通过做资料考究去找出来的。

张:对于东南亚一代华人导演的作品,近几年也开始进入台湾金马奖的门槛,这是不是一个新的趋势?

侯:华人电影的电影节不多,而数金马奖历史最悠久,应该是属于全世界华人的,当时我还没卸任主席的时候,我就跟闻天祥在讨论这件事情,要如何去接受这种华人电影的概念,有了概念就会扩张,其实东南亚的华人,尤其是马来西亚的华人也是很厉害的,比如马华文学之类的,还有新加坡的电影,我们金马奖已经很开放地接纳来自世界任何角落的华人导演。

扩大视野,勿执著看不看得懂…

张:你如何看待电影工业进入数位影像时代?

侯:我们进入一个数位电影的时代,不像以前只有底片,价钱又贵,冲洗、冲印、后制技术也面对一堆的问题,现在的数位化之后,手机也可以拍电影,你要拍什么都方便,尤其是华人电影就会因此扩张,现在整个电影工业运作程序都改变了,华人电影数量会越来越多,门槛也变低了,我们也考量到这问题。

有时候,也不要那么在乎看懂还是看不懂一部电影,身为一个观众还是必须去扩大视野,可能你有一种角度,所以并不是每一种电影都一样的,你要是看习惯了西方,故事、叙述、逻辑非常清楚的,那种电影很多,但是,你想不想要看些不一样的?

现在是数位时代,如果你是从事电影的,你可以拍不同的,用影像去书写和文字书写是同样的道理,只是影像的历史比较年轻刚刚起步,哪怕有一天影像和文字能力是一样时,影像表达变得更强大,可以分得清表面是什么、里面是什么、深层意义又是什么,反而影像被解放之后,它的未来是难以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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