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肯：啃日子──當時間老去

中學同學結婚，我回老家出席。婚宴上，正好遇見父母的好友，於是上前打了招呼。頭髮微微發白的阿姨見到我，立刻將我擁入懷裡，嚶嚶哭泣，問我這麼多年去了哪裡？

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阿姨，是在母親9年前的喪禮上。那時喪禮有些倉促，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哀傷中，話也沒說上幾句。阿姨含著淚說，哎喲，妳小的時候，我還幫妳洗過澡！

我莞爾而笑，那午後在浴室的光景，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原來我未曾忘記，那記憶裡的阿姨還比我高，而我只是一個小學生。老去的只是時間。

我哥第一次跟我談老，是在不久前。

“發現自己能做的事漸漸減少，對自己存在的價值感到質疑及焦慮，這或許是人開始感覺老的心情吧！”我哥在電話裡跟我說。

最近一次談“老”，是和馬華前輩作家潘雨桐先生。

“人老的時候，減少了出外社交，就常回憶過去，把原本已遺忘的往事全部記起來了。”

我說：“是啊，要回憶的事情有很多，可以用很長的時間慢慢想。”

“還有啊，人老的時候，說話會一直重複。”

說到這裡，我們笑了起來。

“老”到底是什麼樣子？潘生如果不說自己已經“八十”（其實報多了兩年），旁人常以為他只有六十。有些人三十未到，卻看起來老氣橫秋。因此，“老”不能用年齡或樣貌來判斷。

當我們開始反應遲緩、身體機能和記憶退化、皮膚乾燥下垂時，那也只不過是一種形體老化的跡象。

我第一次感覺到“老”，是什麼時候呢？似乎沒有。若說經歷了生離死別和病痛，那也只是命運在作祟，讓我提早體會人生；若說對愛恨已放下執著，可以跟曾讓我憤怒、流淚的人握手，那也只是成長的釋懷而已。

最實在的“老”其實來自內心。當你不再想為某些事爭辯，彷彿體內的那股氣流已經消失；當你不再為任何事物感到興趣，彷彿整個宇宙的事情你都已經嘗試；當你不再容許自己揮霍任何一分一秒，彷彿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和大嫂的母親共餐後，我說我想用指甲花染髮，她說妳頭髮太黑，染不了。我說那等我頭髮白了，妳再幫我摘指甲花。她一邊下車一邊笑著說，要就快，我怕我等不到。

她下車後，車內瀰漫著一股淡淡，說不上是什麼的氣氛。彷彿是為“老”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