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姵伊 :駛過印象──隱號
2015年只剩不到幾天,南方冬天終于寒冷起來,奔波了一年的陽光得以歇息。畢業前夕,我的心裡越來越焦慮——書是讀不完的,但目前實在讀得太少。我在圖書館從白天到黑夜,閉館的音樂聽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剩下的人已不多,散佈在各樓層的角落,晚上十點半就會響起不知誰唱的“歸去來兮,田園將蕪”,古老的唱腔灌滿整座圖書館,自廣播器出來的聲音沙啞含糊不清,催促還沒回去的趕快回去。每天幾乎都是一樣的作息:下課后在學生餐廳吃簡單的晚餐,我又回到這裡,埋頭讀到晚上。隨著天氣變冷,捨棄了傍晚散步跑步的習慣,花時間勤懇補拙,把握最后的上學時光。
前幾日秋明傳來短訊,說他人在西子灣,晚上是否有空出來見面?我讀到短訊時將近晚上十點,幸好他留在高雄三天,第二天我們和福炎三人一起吃早餐,再到文院去走走看看。這一次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但在台灣見面感覺仍然很奇妙。
今年之前,秋明曾說過我們是認識了九年,卻未曾見面的人。第一次見面是年初的寒假,我回到吉隆坡,他剛脫離中學生的身分。現在秋明已在香港升學,剛結束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同樣在國外升學的我們,聊起各自的學校、生活圈子、經驗。雖然留學不同處,但我們有很多相同見解,也算是某種妥協。
走出馬來西亞來到異地求學(像是進入另外一個時空),一開始都會夢迴家裡某處,醒來時恍然察覺自己已離開,和自己來自的地方隔了一段遠洋的距離。留學的生活並不是人人想像中的寬廣與自由,改變腔調和語音,甚至察覺自己的身分輪廓變得立體鮮明,只有少數人得以融入班上的交友圈子之中,多是點頭之交——那天早上起風了,還有陽光,氣溫逐漸下降。我們坐在文學院清園旁的桌椅,一直在風裡聊天。直到上課時間,我們實在聊得意猶未盡,不得不暫時說再見。秋明離開前一晚我們再聚。
寒流正在下來。
街上無人,只有狂勁凜冽的風,橙黃燈下霧茫,冬天的空氣總是不好。我們吃過夜宵,隨即擇一間便利商店避難。深夜時刻,揉碎邊界和日常。獨立且迷人的深夜,很多年前我們的相識從此開始,部落格、MSN小綠人、論壇,在面子書還沒席捲網絡之前,我們就在各處經營分身、集結,用鍵盤建立的高樓大廈,一夜間聳立。
這樣多少患著不同程度的詭異孤獨的少年們,曾經很認真且鄭重面對虛擬世界的所有,小事或糾紛的發生,以至于讓我們覺得世界無法繼續下去。沒想到我們后來見面,看著彼此一點一點真實起來,雖然跟虛構的形象相去甚遠,我們還是認出了對方,還似昨日那樣放心、自在地相處。而今我們面對面,時間好似失控,那些隨時可召喚出來的年少時光——我們用手機打開學海部落的界面,很多年前毫無防備且被允許的脆弱善感,一直都好好豢養在裡面。
我問秋明,如果所有帖子都消失,一切重新來過,我們還會回到論壇嗎?找回真實姓名以后,我記得的人也不多了。我們都知道回去的不可能,被汰換的即便重生,也不是原來的樣子,那時候的人還是那時候的人。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我們也許不是第一批在虛擬世界度過少年的人,但我們始終是二十多歲的網絡異鄉人了。我們再稱呼一聲彼端的分身行動代號,留戀之處,再聊幾句開懷大笑。我們散落遠方然后相見。那些名號是不會再長大了,有緣再見,一再告別,我們隨即泰然自若,轉身面對巨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