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二女二子,我是唯一不聽話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
自從懂得走路,我就無法靜下片刻,總是伺機往外蹓達,並且腿越長跑越遠。開始當然是祖屋旁,或門前羽球場、牆角、溝渠;接著是屋外週遭,或籬笆或屋后的紅毛丹園。小學一年級時,活動範圍擴展到左鄰右舍與河邊;小六未畢業,就和玩伴涉水而上兩三公里,走到極樂寺旁的小溪釣魚;或赤裸上身騎著腳車,從動物園泥路轉出亞依淡大路,張開雙手迎風而歌。這樣的日子有著無知的快樂。
進入中學,才懂家已破碎,爸媽也都當了小販。觀音不再念緊箍咒,孫悟空也脫下了金箍圈,隨時呼來觔斗雲,翻不了十萬八千里,也得翻它十里八里。亞依淡這個花果山太小,我去尋找更大的游樂場:“坡底”的大街小巷、新關仔角的夜店、峇都丁宜的海灘露營,不然就單騎環游檳島。先修班畢業考不上本地大學,去了三千公里外台灣深造;四年后回檳教書兩載,又南下三百公里發展,一去卅年。
我是那顆丟進黑水河裡的石子,激起漣漪一圈圈的擴散,越走越遠且漸次模糊,最后消失了蹤影。我把回報母親的責任丟給了姐姐和弟弟,一年回鄉探望她三、四次,總是來去匆匆。風塵僕僕的我,沒看到背后有一雙擔心和期盼的眼睛。每回想給母親一點零用錢,她總說:我不要拿啦,你在吉隆坡開銷大。
遠離母親的那些年,我的身在漂泊,心也在流浪。當一顆心在流浪,它同時也讓很多人流淚。在國都執教十年后,卅七歲人生換軌,開書店、做出版、拿文學獎,仿佛小有成績,但我知道這些都不算,因為我也做了許多錯事。
這時候有一個小小的我跑出來,在美容院裡靜坐,時間像凝固的果凍,看著在“做頭髮”的媽媽,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常想起當我生病時,那個帶我看中醫西醫,甚至到處求神拜佛的媽媽,現在她正坐在那兒,等著站起身來帶我回家。
2009年我五十歲開始導讀《論語》,每次講到孔子強調“孝”要“順”要“敬”、不要讓父母擔心,我都覺得羞慚;講到“子不子”也覺得汗顏,仿佛口不對心、知而不行。我確實是那個不像兒子的兒子。
自吉隆坡搬回檳城前幾年,我做了人生裡頭的幾個大動作,當時自己也不明所以。后來細想,原來都是為了回鄉做準備,而這種心情也越發殷切,仿佛任何人事物也阻止不了。
人生的路走累、走絕了,原來是該往回走的。
回到起點,那裡有一雙雙的手,等你歸來、等著擁抱你。
我還給媽媽一個兒子的同時,也還給姐弟一個弟兄。
這是我們生命裡最初也最重要的兩種關係。
過去的錯誤,但願能用餘生來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