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蘿夏：入微── 尋找桃花源

困頓在十丈紅塵裡討生活，很容易令人患上世外桃花源渴望症。

時時懷疑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很可能是自己寫來爽的——這是他夢想的理想世界。當然，他知道閱讀文章的人會明白，這終究是一個自我陶醉的白日夢，又體貼地為嚮往這種意境的人，獻上“結廬在人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看——文人就是佔了這個便宜，把一個夢想化成文字，添多幾分真實感。如果他善於丹青妙筆，更添多幾分寫實，與欣賞春意圖的終極目的沒有兩樣，都是靈魂坐梳化椅，眼睛吃冰淇淋。

年齡越資深，閱讀古人詩文，更是一眼就能看到此類人間半仙境的文字素描。

像這一則：春林通一徑，野色此中分，鶴跡松影見，泉聲竹裡聞，草青經宿雨，山紫帶斜曛；採藥知何處，柴門掩白雲。

都說王維是詩中有畫，唐伯虎這則詩則是詩畫兩全，他是為一幅畫題的詩——〈題奚谷山翠卷〉。我們沒有眼福看到這幅畫，但唐才子的詩倒是很夠我們閉上眼，也想像得到山水畫。也許比親眼看到這幅畫更好，各人照自己的想像精彩發揮，譬如第一句裡的“春林通一徑”，兩旁開著什麼花，就由我們決定了。

唐伯虎還有一首題畫詩，我也喜歡。從詩來看，這畫熱鬧一點。詩文是：綠崖入翠微，嵐氣涇羅衣；澗水浮花出，松雲陪鶴飛。行歌樵互答，醉臥客忘歸，安得依書屋，開窗碧四圍。這則是唐才子題張夢晉畫。

很容易看出唐伯虎超塵脫俗的桃花源裡，一定要有翠谷青山與流泉，有松還有鶴，浮雲野花少不了，還要一間能遮風雨的書屋。

想來會得有人洩氣說：現代的人那能呀，即使有錢買一座山，也找不到這樣的山頭。說得完全對，但買不起一座山的窮酸文人也有自得之外，讀著時加一點想像，就像身在此山中了。這就是文字的魅力。

董橋《夜望》裡說有一位筆名柳尚悲的昔年南洋文人許先生，曾贈他一首詩：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及老僧閒。我看著也是詩中有畫，是出世的桃花源。隨我自己想像裡工筆或潑墨繪之。

但說真的——再嚮往也是自我陶醉，不會住入這人間山水桃花源裡，怕蚊蟲多。我終究是俗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