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记忆的源头
我记得是黄昏,光线有点迷濛,天气似不炎热。
我身旁是一棵椰树,在祖屋露天羽球场左前方篱笆的一角。它高耸入云,仿佛天梯。我忘了当时在树下做些什么。想了许多年,仍记不起来。
但我一生一世都记得邻居助产的阿姨,连走带跑过来对我说:“你妈妈为你生了一个弟弟。” 阿姨叫什么名字?长相如何?衣服是什么颜色?为何特地跑来告诉我?我都忘了。记得的就只是时间、地点,和那句话。
那时我三岁半。这是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再往前是一片茫茫的大海。
医学报告说这是正常的。我们最早的记忆,顶多只能追溯至三、四岁时。我妈说过:“你诞生不久,有个奶妈,我那时缺奶。”我说:有吗?心里却嘀咕:原来我是喝别人的奶长大的,难怪这个儿子不听话。后来好像见过奶妈一次,妈介绍她时,我不觉亲切,只是心里怪怪的,仿佛熟稔却素昧平生。
我只记得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有个黄昏、有棵椰树、有位阿姨、有个弟弟。只有椰树是立体的,就在触手可及的身边;声音也是立体的,晃动五十多年仍长留心底,像遥远却又清晰的水声。
我还记得人生的第二个记忆:半夜、尿布、妈妈和她的哭声。
我不知为何醒来,只确定是半夜,但不晓得是几点。妈妈就在身旁,一件一件地折好弟弟的白色尿布,压抑自己的轻声啜泣。这样的声音吵不醒贪睡的四岁小男孩,但我就是不知为何醒来。
我也不知为何醒来后,就跟着妈妈哭。妈妈哭得很伤心,我应该也跟着哭得很伤心。妈妈有没抱着我哭?我忘了。妈妈哭了多久?我又哭了多久?我也忘了。这个回忆是如何结束的?我不知道。一定是我累了、先睡着了。妈妈还继续哭吗?黑夜的尾巴很长很长,但从没回过头来告诉我答案。
人生最初的记忆,真像一张残缺的拼图。碎片大部分都遗失了,只留下零星的一两张。我留下的这两张,都有妈妈和弟弟。两个姐姐呢?她们在哪?后来我想想,一定是小时候,我和爸妈同睡,她们与女佣阿见睡在另一间房。她们进入我的记忆时,我已五、六岁了。
许多年后,我学会的一项本领,就是可以选择遗忘。不快乐的过去,我选择像祖屋旁的小河,水涨时把垃圾都给冲走。
但遗忘真的能够选择吗?不快乐的都会成为过去吗?
最近我问妈:二弟是黄昏出生的,对吗?
妈笑着说:是早上九点左右出生的。
光线有点迷濛,天气似不炎热。
原来我的本事,是只去记取亲情的光谱与回忆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