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見聞.印裔群像 家國邊緣
專訪:張吉安
圖:由電影公司提供
2015年12月29日,在影院櫃檯前,遇到一個尷尬的處境。女售票員一臉質疑:“Encik, ini《JAGAT》 filem Tamil lah!”我毫不猶豫回了一句:“Ini Filem Malaysia”一轉身,捫心自問,何謂馬來西亞電影?
山吉古瑪爾(Shanjey Kumar Perumal)于1980年在霹靂巴里文達小鎮長大,曾在非法木屋區度過童年歲月,之后考上檳城理科大學選修大眾傳播電影系,畢業至今在影視圈工作將近10年,拍攝了10部短片,主題環繞在印裔社會的題材,如大寶森節、黑幫問題、虐童個案、巴里文打沉船意外等。
《JAGAT》籌備了將近10年,因一度資金不足而想放棄,辛獲得岳父大人資助30萬令吉,才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部長片。電影講馬來西亞上世紀90年代,一個小男孩Appoi生活在一個非法木屋區,父親Maniam是炭窯工人,叔叔Mexico是個黑幫小混混,家境雖貧困卻無阻Appoi悠游在創意世界裡,他的畫作異于常人、作文內容天馬行空,卻殘酷地遭到師長的否定與譴責,加上原生家庭的暴力,讓他置身在一個“印裔群像”的宿命輪迴……
2016年1月13日,在一個中文廣播節目,一個華語廣播人與一個印裔導演,在空中全程以馬來西亞國語,開啟一道國族之門。
張吉安(簡稱:安)
山吉古瑪爾(簡稱:山)
好人壞人 無絕對…
安:“JAGAT”一詞是什麼意思?是否是取自馬來語“世間萬物”的原意?
山:其實馬來語“JAGAT”是源自古印度的梵語,意思為世間萬物,可是,我取“JAGAT”的用意,卻是來自鄉下小鎮印裔人說馬來語的習慣,由于我們說淡米爾語時,無法發好“H”這個音,經常將“JAHAT”(壞)說成“JAGAT”。
我從小在小鎮聽到大人跟馬來同胞交流溝通,也跟著說“JAGAT”,所以覺得很有意思,乾脆就將這代表著本地印裔人的用詞派上用場,也符合了這部電影的主題,何謂“好人”與“壞人”?
連我的侄兒看了這部電影,也跑來問我電影裡誰才是“Orang Jagat”? 事實上,萬惡之源,只是源自壞人嗎?好人真的不可能是壞人?
若沒發現這男孩 電影難成事
安:《JAGAT》是你的首部長片,故事內容充滿了“自傳”色彩,這是否是來自你個人的成長經歷?
山:是的,故事與情節都是來自我童年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在6歲到12歲那幾年的記憶,但是,這部電影只能說是我的“半自傳”,因為部分的內容是我的經歷,其餘的角色和情節是我編寫的,也符合了當時印裔社群的生活面貌。
這個故事的主幹在腦海存在已久,電影裡的小男孩Appoi一直是我想投射的主角,我跟自己說,還沒找到適合的人演小男孩Appoi,電影就無法成行。一直到了前年,我參與一個紀錄片工作,在戶外拍攝時就看到一班小孩在后巷嬉戲吵架,無意間發現了其中一個小孩,我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發覺他與眾不同的個性,打架時活力十足,安靜時雙眼充滿了無奈,跟我一路尋找的Appoi如出一轍啊!就這樣電影就拍案了,電影裡幾乎95%都是素人,都沒有面對鏡頭的經驗,挑戰是很大的!
我們所知的友族 只是刻板印象
安:無可否認,部分馬來西亞其他族群一向以來對印裔社群存在著許多歧見,依你個人觀察,為何會有這種現象?
山:我曾拍一齣紀錄片就叫“Satu Malaysia”(一個馬來西亞),特地走訪許多素人,問他們何謂馬來西亞,問10個人,幾乎8個人都會給你一致的答案如“印度煎餅”、“椰漿飯”和“炒粿條”,要不然就是“Ali”、“Ah Chong”和“Muthu”這種刻板的名稱,這些都是我們學校教育的一體化,甚至是僵化所塑造出來的馬來西亞人。
當中我也發現,馬來人不知道華人面對的困境、華人也不知道印裔社群為何面對貧困,彼此間的理解管道太少了,更別說對各民族深層的歷史文化的瞭解。《JAGAT》這部電影就是想將90年代的困境坦蕩蕩地說出來,老實說,反而我不只是期待印裔觀眾進場,我更想其他民族來看來解讀當代和當下印裔社群。
貧窮不是墮落的借口
安:電影故事的時代背景設于1991年,這對當時的印裔社群有什麼特別涵義?
山:上世紀90年代,是馬來西亞印裔生活大轉變的時期,也是我成長經歷最深刻的一段記憶。那時候我見證了城鄉經濟的變遷,造成許多大量印裔家庭從膠林、園丘、鄉區紛紛遷徙到市區城市討生活,然而,並不是所有人有能力住在條件好的居所,多數沒錢的就只能在非法木屋區,形成了90年代相當特殊的印裔社群。
我也是在那個環境走過來的,我認識一些鄰居和親友以前是黑幫分子,也有癮君子,打架群毆是常見的,我想借用小男孩Appoi這個角色的視角去重構印裔社會,去說出貧困底層的社會群像。
被美化的假象
安:電影其中一幕,讓我印象很深刻的,畫面是電台播放著前首相馬哈迪出席1991年印度國大黨全國大會的開幕禮新聞,現實中Maniam(Appoi的父親)用塑料繩當腰帶束緊褲子,能否跟我們解讀這一幕?
山:這正是我小時候親眼看到事實,有一回我去一個玩伴的家,剛好對方在洗澡,我只好在客廳等他,那時他的父親從房裡走出來正要出門,隨手拿起一條塑料繩當腰帶束緊褲子,我當時覺得很奇怪,長大以后回想這件事才真正瞭解,我們當時可以窮到沒錢買腰帶要用塑料繩,一直到現在那個畫面還是歷歷在目!
過后為了這部電影,我去翻查新聞資料,找到1991年的國大黨大會的新聞,報導竟然說當時印裔同胞的經濟條件已經富足了,與時代的生活條件接軌了,這就是一個真實與假象的對比!
這一幕情節,另外一個角色Mexico剛好也看見哥哥Maniam束緊腰帶的情景,也衍生到是否是他覺察家庭貧窮而致使后來加入黑幫混生活,對于印裔社群埋怨因為過于貧困而變壞一直是我思考的,難道我們真的別無選擇嗎?貧困是可以讓人發奮圖強的,不是成為墮入歧途的藉口。
攤開問題拒絕種族政治
安:對于《JAGAT》這部作品,你希望馬來西亞人看見什麼?
山:我希望大家看了能互相理解,而不是誤解越來越深,也有不少印裔觀眾看了,質問我為何將印裔社群的問題給反映出來,還拍得那麼真實,看了很不舒服,這就是我們馬來西亞人長期以來的問題,無論哪個民族也好,都是一樣的,只喜歡別人的讚美,不喜歡聽一聽批評的聲音,認為那是一種否定或不尊重,那是錯誤的。
試想想,如果老是不敞開胸懷,聽聽別人對我們文化、信仰、宗教的看法,我們要如何改進甚至進步,我拍這部電影,從來不會覺得將印裔社群的問題說出來就是一種羞恥,倒是希望所有馬來西亞人一起來認識我們,因為我把你們當成是家人,既然如此,有什麼是不可以說的?
當然,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也會告訴我們你的故事,只有這樣的坦白從寬,才能避免那些有心人士故意挑釁種族課題,我們就是要站在一起拒絕這種“種族政治”!
無奈歸為少數人電影
期望更多人看見
安:電影送檢過程,有遇上什麼問題嗎?
山:很順利,電影並沒有被刪剪,保持原貌,只不過讓我不解的是電影最后被列為“18 PA”級別,我跟該官員討論此事,認為這部電影的暴力元素是很微小,比起《特務007》或近期上映的《星球大戰》溫和很多了,為何這些電影只是被列為“13 SG”級別呢?
對方給我的答覆很有趣,他說這些是外國電影,對國人的影響力不大,你的《JAGAT》是本地電影,會對子民產生一定的影響,到現在,這樣的解釋,我還是不解。
安:在“Wajib Tayang”強制上映政策推行之后,是否鼓舞更多本地印裔導演在國內拍片?
山:身為印裔導演在這裡拍片更不容易,尤其我們要去找資金贊助,都會被問是否是商業片、有沒有歌舞、明星壓場等。尤其在“Wajib Tayang”政策推行之后,一夜之間,許多人借用這個便利濫拍一場,根本不管電影的素質水平,結果那幾年印裔觀眾買票進場支持一看,感覺自己好像受騙上當了,致使后來沒人想看本地印裔導演的作品,我也感同深受。
就像《JAGAT》,當我跟院線負責人談論這是一部“馬來西亞電影”,是否能在全國上映的事宜,更希望能安排到東馬的電影院,豈料,他們堅決認為這只是一部“淡米爾語電影”,觀眾群極少,他們說擔心票房不好,只能安排在小院線放映,我也只好接受這事實,唯有期盼這部電影能被馬來西亞看見,下一部作品會爭取更多院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