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 滚石与裸飞
上小学前,我睡在父母寝室旁的小隔间,经常外头玩累了就在黄昏小睡。
这个梦不断发生。昏沉沉中,我不知为何走到山脚,四周景物无法辨清。这时总有一颗大石头从山坡上迎面急速滚来,有没轰隆巨响我听不到,而脚底生了根的我,也总在它撞上之前就惊醒了,惊吓得汗流浃背。这样的梦,断断续续做了好几年。我还记得紧张时刻,一直叫喊:醒来醒来!
那段幼稚岁月,我还不懂得问自己为什么会做同样的梦。当它一再出现,必然有所暗示。也可能没有,只是天气燠热。这个重复的恶魇后来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为何,直到另一个梦的出现。
大约十六岁那年,我常梦见自己裸飞。梦中清楚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开始很不习惯,似乎还羞赧自问:衣服呢?
我张开没有羽毛的双手,努力拍打就会飞。大多时候单独,偶尔也有他人浮在半空,但不知是谁。我只能低飞,飞越屋顶,飞越椰树,就这么高了。想再往上,但再怎么奋力拼命,就这么高了。我不满意这样的表现,却也安慰自己:至少我能飞。最奇怪的是:为何我要裸飞?给我一次穿衣而飞的梦,行吗?从来没有。
飞行的梦一直延续到我上了大学。那四年偶尔还有一两次,然后就悄然消失了。那段岁月,我读了奥大利心理学家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梦的解析》,他开创精神分析学派,提出“潜意识”等概念。因此,一定是有些东西偷偷摸摸地藏在我内心最晦暗隐蔽的角落。沉甸甸的石头、光溜溜的飞行,似乎象征着我某种不愿面对的压力,或某个无法实践的想望。
再后来,我就不再做梦了。进入社会工作,生活重担把梦的入口压得密实,还加几把锁,贴上封条。日子倘非让我累得倒头就打呼噜,就是烦恼多睡眠少,连在睡中也醒著。也许还有别的梦吧,只是晨起就得急急面对现实,无暇记取。
卅多岁好像还有一场裸飞的梦,四十多岁似乎也有一场。这是最后一场,然后电影院就关闭了。黑夜里它从窗口溜了进来,带我走入久违的梦境。我依旧光着的身体似乎又轻了些,飞得较高较远了,穿越丛林田野山丘,有风,仿佛还见到海洋。我飞得有点忘我,忘了自己赤身,只顾享受飘荡的感觉。但要飞高一些,仍是有心无力。
好久没再梦见裸飞了。那是个想要逃离现实的梦吧?是个想要遗弃不满意的自己的梦吧?五十岁后,都不问了。已经走过的人,是没必要问路的。
我还会裸飞吗?这么多年在梦里的“训练”,飞行技巧已经掌握得不错了。我脱下的是尘世的衣服,不理别人的眼光,但也不想再勉强飞高一些。自在就好,何必在意飞得远近高低?
也许,滚动的巨石与裸飞的梦,有一天会回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