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殺人的夜晚,一個精神病患
台北市內湖4歲女童在街上遭割頸斷頭案,震驚台灣社會,疑犯的殺人動機眾說紛紜,也帶出有關精神病患的各種說法。
《中國報》征得台灣獨立教育工作者羅士哲同意授權,轉載他身為一名精神病患,針對這宗案件在面子書上發表的文章全文。
我是羅士哲,我是一名教育工作者,也是一個精神病患。
上面這句話,也可以用你們正常人比較喜歡的方式來改寫:我是羅士哲,雖然我是一個精神病患,但經過治療和努力的調適,我終于克服自己的障礙,成為一個教育工作者。但我一點也不想這樣介紹我自己,這不是生命的真實樣貌。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出現在電視和網路媒體上的精神病患,或用另一個詞,“精障者”,就和另一群難兄難弟“身障者”一樣,大多只會有兩種形象。要不,是堅韌不拔,克服萬難成就一番事業,展現生命的力量;要不,就是用放大鏡檢視這些正常人口中所謂的“障礙”,製造出一群可悲又可笑的弱者形象(譬如,“沒手沒腳,真不知道他用哪裡外遇”https://goo.gl/gKgmG5;或者“連蘋果都怕,還自我中心的要別人順他的意”http://goo.gl/rHJW82)。
然而,我們精神病患的人生,往往就跟你們正常人一樣,不大正面也不大負面。我年近三十,戶頭裡沒幾個零,人生的理想啊意義啊什么的,沒達成多少,也沒有什么駭人的豐功偉業,可以作為“生命力量”的表率。
而且我完全知道,那種“克服障礙”的故事,幾乎都是為了故事效果而瞎掰的。對大多數的精神病患來說,我們只能一面過著像你們一樣不上不下的人生,一面學會“帶病生活”。如同習慣季節的往複一般,習慣病情的往複。習慣透過自我覺察,發現自己的躁症或鬱症發作了,習慣在換氣過度的時候,用特殊的呼吸法來放鬆身體,習慣在季節變換的時候調藥,習慣忽略那些會引發病情的場景……
還有,習慣你們正常人的眼光。這往往是帶病生活中最痛苦的一環。
在一名女童被毫無道理的隨機殺害的今天,我知道,我們的名字又要出現在媒體頭版上面了:精神病患。果然不出所料,嫌犯是精神病患的說法出現了,各式各樣的評論都冒了出來,隨便點一則新聞下面的留言,都能看見。家人怎么沒管好這些精神病患?有精神病就不要出來外面亂跑!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不要想拿精神疾病作藉口,殺人就償命!管他是不是精神病患,打死他就對了!
其中也有具體的措施被提出來了:兒福聯盟表示,應就醫而為就醫的精神病患,應該強制就醫。
到底想要我們怎樣?
在這個隨機殺人的夜晚,我一個精神病患,想要問問你們正常人,到底想要我們怎樣?
平常的時候,要我們照你們的意思,演出“生命力量”故事,或者充當你們茶余飯后的笑柄。出事的時候,要我們不要把自己的精神疾病當成藉口(你們不會知道我們有多常聽這句話),要我們的家人好好管制我們,把我們關在家裡,送去精神病院,最好不要出入公共場所不要讓你們看到,還要強制把我們送到治療矯正。
先不要論及嫌犯到底是不是精神病患,這一則一則新聞,一則一則輿論傳達出來的訊息無疑是如此:你們精神病患不是正常人,非我族類,必須加以管制矯正。
容我在未經管制的狀況下情緒化的妄加推測吧:一個精神病患踏上隨機殺人之路,就從這裡開始。
還有更多更多,在這一波討論裡面被污名化的邊緣人、啃老族、宅男,甚至是用藥者(你們叫做“毒蟲”的那種人)。在你們伴隨著恨意與怒意,隨意胡亂歸因的同時,有好多早就被你們排擠到社會網絡邊緣的人,或許,已暗自下定決心。
在這個隨機殺人的夜晚,我害不害怕呢?極度害怕,而且焦慮,在短暫的恐慌發作之后,我才開始書寫這一篇文章。我的害怕比你們正常人更盛,因為我的害怕是多重的:我害怕自己成為隨機殺人的目標;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害怕我的孩子們成為受害者;同時,我又害怕正常人的眼光,對精神病患的排擠、仇恨、畏懼。我已經不就醫好一陣子了,什么時候你們要派人來把我抓走?
標籤化、污名化、復仇與情緒化的歸因,沒有一樣可以幫助我們脫離我們自己,以及整個社會的困境。因為這些作為不只是在區分和歸因,而是在透過權力的優勢,把一群已在邊緣的生命往死裡打。被這樣對待的人,有什么理由對人類社會的生命懷抱基本的尊重呢?
我不知道如何解決隨機殺人的問題,或許,就像我的病之于我,會持續伴隨著這個苦難的島嶼。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長久堅強的活下去。但我確定,如果這個島上的人們能夠堅強,而不失溫柔的面對挑戰,必定是因為他們緊密的生活在一起。
這種生活的想像不是排他的,不是要“我們”加入“你們”,而是要多數的,握有權力的你們堅定的來告訴我們:雖然我們各不相同,但我們仍然可以一起生活。就像在我即將在火車上昏倒的時候,讓座給我的男人那樣,不帶鄙視與憐憫。
這段話像是懇求嗎?或許是吧。要不,你要在懸崖邊的我們如何自處呢?
文末,我想留下一段話,希望當我有一天遭到隨機殺害時,我的朋友們可以替我把這段話挖出來:
“我是羅士哲,是一個精神病患。雖然我曾達到某些或許令人稱羨的成就,但是,當我遭到隨機殺害的時候,我希望不要有任何媒體藉由抬高我的成就,來製造加害者可鄙、可憎的形象。他的錯誤,不因我的正確而增加一分一毫。況且我的人生不是容許拿來做比較的事物,任何人的人生,都不應如此。
我的死亡不是某個可惡的殺人者造成的,我和他,都同樣只是這個充滿歧視、冷漠、偏見和仇恨的社會的犧牲品。就此來說,我和他並無差別。
這些真正的惡行不停止,殺與被殺就會不斷被複製。阻斷這條鎖鍊的方式,不可能是繼續殺戮,而只可能是愛與連結。”
(文:台灣獨立教育工作者羅士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