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蒼白的海岸
最快樂,就是全家人去海邊。長長的峇都丁宜(Batu Feringgi)海灘是我們常去的地方。除了一家六口,還有二叔、三叔和爸爸的朋友。爸爸拉這麼多人浩浩蕩蕩前往,是為了在海邊拉網捕魚。
那是用一張長長的漁網,一或兩個大男人站在水淹胸部的海中,另兩個大男人在網的另一頭邊游邊拉,開始拉直,漸成弧形,最后靠攏,一起上岸。有時網裡空無一物,有時是樹枝或拖鞋。如有幾尾小魚,就引來一片歡呼。
落網的多是小黃魚,本地稱為“Hulama”,可曬乾製成鹹魚的那種;還有豆仔魚,本地稱為“吉阿魚”,以及偶有瘦長的“水針”和梭形的“沙鑽”,都是菜市場常見的魚種,每條三四寸至七八寸長不等。
女士快手快腳把魚捉進水桶,到樹蔭下剖肚去腸;男士又帶著碰碰運氣的心情,下海用勞力幹粗活去了。這樣來回幾輪,花了一兩小時,少說也有二三十條小魚在手。
這時,女士開始把事前準備的鑊剷油炭張羅妥當,洗淨了的魚兒一沾熱油,“滋”的一聲就爆散香味,根本不必加調味料就可當場下肚,鮮甜可口。這時沙灘上瀰漫歡樂氣氛:大人的笑語、小孩的玩鬧,混合著煎魚的熱騰騰與香噴噴,成了我童年時峇都丁宜海灘最美好的時光,定格在一生的記憶裡。
捕魚時大人忙大人的,小孩也沒閒著。或戲水,或追逐,或堆沙尋貝,也有圍繞媽媽身邊等魚吃的。我則多數站在水邊,看爸爸和叔叔拉網,心想:等我長大,我也要和長輩在海中一起用力拉扯,等待上岸時魚躍網中的璀璨笑容。那時我不知道,我此生再也等不到。
六歲以后,家道中落。爸爸再也沒載我們到海邊。從小學到初中,騎鐵馬去不了多遠;高中有了摩哆,常到舊關仔角、新關仔角或丹絨武雅看海。偶爾到峇都丁宜,看著防風林成排而站的木麻黃,總會想起舊時情景。木麻黃的針葉斷了可再銜接,讓人猜猜斷痕何處,這是兒時常玩的游戲。而我心中的那根針葉,斷了再也無法連接,只能任它枯朽。
最近特地從市中心驅車往直落巴巷海岸線走,繞過雙溪檳榔與浮羅山背回返住處。可從新關仔角一路到峇都丁宜,倘非公寓鱗次櫛比,就是酒店高聳林立。縱有短短沙灘,也遭建築物重重包圍。
峇都丁宜的防風林早已砍伐殆盡,大小酒店佔據了它的地盤。長長的沙灘還在陽光下閃耀,每天都有工人爬梳垃圾。但我知道,水岸沙裡,再也沒有一顆活生生的貝類。我小時候,媽媽在這裡挖來放點醬清辣椒,隨手一炒就極其美味的“lala”或“siput”,是不再回來的了。
不再回來這片死去了的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