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說五言樂府的文字,如民歌般簡樸憨直,而七言絕句雖只多出兩字,但已為文字描寫,開闢了另一處更細緻的感情空間。
那麼,文字到了宋代詞人手上,長短句所帶來的起伏抑揚,更仿佛整批文人都軟綿綿起來,像整個大時代都在為愛情嬌喘吐氣。
也許,詩歌由初時的直線條,走到宋詞的感情迷宮,正因為另一方面有人為散文模式努力奮鬥,眾詞人們大可以放心纏綿不斷。
加上宋詞皆有譜曲,文字變成字字有音階的歌,那就更順理成章地軟下去了。
“玉京此去春猶淺,正雪絮,馬頭零亂,娟娥翦就綠雲裳,待來步,蟾宮與換。
明年二月桃花岸,試雙槳,浪平煙暖,楊州十里小紅樓,盡捲上,珠簾一半。”
這還不是蘇軾、陸游、柳永、晏文殊,這只是水準一般的尋常詞人汪存。
但文字到了宋代詞裡,仿佛字字有了更大的暗喻空間,也更有意在言外的魅力。這首《步蟾宮》,56字,季節、環境、事件、憧憬,樣樣齊備,假如用鏡頭分析,是從樓上閨房拍出窗外,窗外銜接馬車,再銜接女人衣飾特寫,然后照明一換,銜接月掛夜空之景。然后一個跳接,銜接到河岸場景,廣角和中景交錯使用,最末再銜接一景,由遠處推上去,以一幅半卷珠簾特寫的溶鏡淡出。
你服也好,不服也好,漢文字的運用之能夠千變萬化,因為文字裡的意境美,原是循感悟而起,也隨感悟而展開的,心比眼明亮。
意入感觸,就是境界,一直都是東方情感在思維上的濡染模式。
體重可以很胖,但這無礙于你對“飄零”兩字的感受。文字魅力之能夠在剎那間呼應及牽動起讀者的聯想,就是情感與文字的化學效果,這份修行,有人有耐心,有人覺得多余。
不過,別小看這些小小方塊,每個字都有形、意、喻的官感,在等候著散發,多少年來,這五萬多個漢字,讓多少作家又愛又恨、欲死欲生?
也別說軟文學就一無是處。
“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峰翠,琴書倦,鷓鴣喚起南窗睡。
密意無人寄,幽恨憑誰洗,修竹畔,疏簾裡,歌余塵拂扇,舞罷風掀袂,人散后,一鉤淡月天如水。”
所以,我實在看不起那些看不起中文的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