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坤達山到亞庇的路儘是蜿蜒,我們是腸道裡等待被消化的殘餘。因為過于曲折,睡眠總是東倒西歪,一不小心從夢裡跌出來,眼前翩起一片大霧。這霧要比金馬崙的厚重且阻。一整彎的路都不見了,司機安哥亮起車燈,也只能探照眼前的一小截路。更前一些,迷幻得仿佛隨時會走出一隻怎麼也撞不上的麋鹿。
霧緊緊繞著整個山區,若隱若現的綠提醒樹木的蔥鬱結實,然而總是朦朦朧朧。加上有雨,便把外衣套上,領口緊緊接合不由得肌膚放肆。聽說東馬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下雨了,我們這一來,雨卻稀里嘩啦,像極散場的煽情電影院,坐我前面的情侶分開流下的淚一般。我正慶幸自己擺脫了西馬酷熱的尾巴,太陽又勤勤懇懇地歸位,一片一片蛇蛻我的皮。
這沙巴的天氣要說善變也不是不可以。也許是路程過于漫長,而天氣來不及輪班,只好各就其位,雨在坤達山,艷陽便在蘭瑙,而我們跨越數鎮,才終于回到亞庇城。在晃蕩中反覆醒睡,分不清是安哥偶爾調低了唱機的聲量,還是入眠深淺以致影響了聽覺。(人睡著的時候聽覺會失效嗎?)
總是太多疑問了。可怕的是,一切都尚未有解答。一層層風沙堆,底下不是大洞穴,卻是沒有臉孔的我。我坐在不斷前進的車上,穿越濃重的霧卻不知前方何處,晃晃蕩蕩。
一切只是一場夢嗎?如果是,醒來以后的雨還會不會這麼激烈?
沙巴旅途上讀黎紫書的《暫停鍵》,出發前一天在書架上,手指游移一幢幢書脊,然后捻出了這本,多麼貼近現下的生活。日子儘是論文與作業的糾葛,走出課室天都滅了,桌燈才要亮起燃燒青春的肝與腦,看宿舍裡一間一間暗下的房,也不再覺得疲憊繼續眼前空白的屏幕。所以需要暫停鍵,在終于走到期中假的這段時間,即便課業仍重重堆在桌前,也該讓靈魂去一趟旅程了。
對我來說,黎紫書只是一個不斷行走在路上的人。課堂上,我們討論她的離散身分,可我怎麼總覺得,離散對她來說過于沉重了。黎自己的說法是,她所要抵達的遠方,不過就是眼前一個臨街的窗,以及一張清靜無為,永遠自供自足的書桌。儼然是一個寫作者永恆的命題啊。也不知道她現在又在哪裡了,去年四月在新紀元學院,我隱身于一群年輕文學愛好者之中,聽她說話,忽覺她已經恬淡豁達了許多。她見我說,你應該要走得更遠了。是。我總是在遙望她的路,她漸漸走出的自己的路。
于是這“清靜無為”讓我想起了離散的楊際光。他漂泊多年,從大陸到香港,留過吉隆坡,后來轉飛紐約,所累積的飛行裡數,終究只是為了心中的“純境”。
路卻依然蜿蜒。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漂泊流離的路上吧,一種形而上的漂流,畢竟要安撫這顆浮躁的心,才是永遠寫不完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