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文化邊緣與中心重建

蒙古人統治下的中國,文人學士的地位極其卑微。元蒙根據不同職業的性質,把人民分為十級,儒生與知識分子排在第九,地位甚至不如排在第八的娼妓,僅比排在最后的乞丐稍勝。尚武而又精于騎術的蒙古人,視讀書人為社會寄生蟲。

宋朝覆亡,文人士大夫一夜之間成了異鄉人,在自己的國家裡流放。他們愈是被殘酷的邊緣化,對故土的眷戀則愈深。文人改作小令、散套、雜劇,延續文學慧命;畫家則從蘇軾、米芾、董源、巨然尋找根源,他們筆下的山水草木多從歷史裡捕捉原貌,是德瑟爾多(de Certeau)提的“記憶的藝術”。元朝漢人畫家對唐、五代、北宋的迷執,是文化鄉愁的寄寓,故土因為被緬懷而得以重建。一切都靠信念,一切都在潛意識裏進行。

身為孤臣孽子,能做的是保護自己人格之完整,以山水花草蟲魚表達自己對傳統的傾慕。我們這一代人,在研究元代文人畫作不可忽略畫中一角,字跡漫漶的題詩。這些詩作的意義與古代的知識分子相應和,其歷史可以追溯到陶潛的退隱與潔身自愛,屈靈均的離騷天問的抒情諷喻的脈絡去。

用名字表達效忠

像鄭思肖(1241-1318)的蘭花,即與屈原的蘭芷遙相呼應,像喻貞潔自持。鄭思肖筆下的蘭花沒有根莖,其喻意呼之欲出。蒙古人沒有發覺鄭在畫作的微妙安排,一方面他們的文化敏感度不夠,另一方面是他們蔑視文人畫家,儒生對帝國政權不可能有任何威脅。鄭思肖這個名字,細審是“鄭思趙”,“趙”是宋皇室姓氏,大家不難看出其中蹊蹺:鄭用名字表達了他對宋室的效忠。

鄭在畫右側的題詩:“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詩本身無甚足觀。羲皇上人指的正是自我放逐、拒絕與俗浮沉的陶潛;“古馨香”是古代讀書人的整體氛圍,香氣氤氳是美好的集體記憶。用德勒茲(Deleuze)與迦達裡(Guattari)的說法,那是“去領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之后的“再領域化”(re-territorialization)。

再來提大名鼎鼎的錢選,可惜我沒有足夠的篇幅談他色彩繽紛的畫作,只能論其《秋瓜圖》。該畫以綠色為淡彩,偌大的西瓜襯以愈來愈小的葉片,還有瓜的捲鬚。碩大的甜瓜是眼前的現實,愈往后趨的葉瓣則顏色更見素淨,它們構成一個與深色西瓜不一樣的恬淡世界;區隔是避免同化。手法極其隱蔽。

《秋瓜圖》的題詩較雅:“金流石爍汗如雨/削入冰盤氣似秋/寫向小窗醒醉酒/東陵閑說故秦侯”,秦侯的用典顯然別有深意。秦侯召平于秦亡后退隱東門耕田種瓜,人皆稱“東陵瓜”,后人提東陵瓜都知道秦侯的故事。錢選畫瓜不忘提秦侯召平,正是要大家莫忘家國。物質記憶(material memory)可以有它于政治的、文化的指涉。

港台的文人作家面對大陸,如何抗拒或接受這個同文同種而又碩大無朋的“他者”(the Other)?馬華文學處于邊緣多年,我們的作家詩人怎樣反映這局面?除了緬懷,除了內心放逐,除了離心書寫(centrifugal writings),還可能用其他書寫方式重建中心嗎?(2016/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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