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 千金一粽
“媽,妳裹的粽子,料比米多。”我在旁看著。
“料少不好吃。”她雙手沒閒下來,變魔術似的,將兩片竹葉好,一扭成杯狀,下米、下料、舖米、折包、調整形狀、綁鹹水線、剪竹葉尾、next……飯桌上擺滿她精挑細選的食材:上好五花肉、肥碩粟子、油亮鹹鴨蛋黃、剪成條狀的大朵蘑菇。蝦米呢?她說已炒入糯米裡了,簡化工序。她包的粽子,總是內涵豐富,結實壯碩。
我心想:難怪。從小到大,舉凡各類麵食,如果不是料多,我總是提不起胃口,有點看不起它的貧乏。媽不挑食,但條件俱足,她必全力以赴,而我就是這樣長期訓練出來的。至今媽仍愛下廚,二弟不願八十歲的她久站操勞,說:簡單煮就好,不然出外吃吧!她都這樣回答:外頭吃又貴又難吃,我煮。吃粥?還是炒麵?結果,清粥確實煮了一鍋,菜餚上桌有六七道;炒麵呢?是沒那麼辛苦了,但豬肉、雞肉、魚蝦蔬菜,比面還多。二弟看著苦笑。
我留學台灣的日子,媽還在當小販。每年端午節前,她總是接受親友訂單抽空裹粽銷售,賺取蠅頭小利。那時用的是容量很大的鐵桶,誰訂多少鹹粽多少鹼粽,二弟用紙條寫下,貼牆以記。粽子煮好用幾根長竹竿晾著,煞是壯觀。最多那年有幾顆?我問。她說:幾天內裹整千顆有吧!不當小販后,她還是會年年裹粽給兒孫吃,多的分給親友,數量當然不復當年。
近年來,二弟說不要再那麼辛苦了吧!站久了妳的腳又痠痛,半夜又沒得睡,每半小時要反復熟均。媽不聽。二弟只好大桶換小,讓她一次只能裹四、五十顆。煮好她就會說:你大姐一家四口十二顆、二姐十顆……唉,這樣就沒剩了,似乎有點挫折與委屈。
我是書獃子,讀過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對詩末名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印象深刻。心想:如果有一天,請得我媽裹粽千萬顆,大庇四方友好俱歡顏,飽腹打嗝笑如花,多好!
然而只能空想。我這些友好沒口福,其生也太遲。或許該這樣講:是我這偉大如杜甫般的宏願,其來也太遲。現在,連我自己想多吃一顆都不敢開口了。
這回媽說:哪,剛煮好,熱有熱的軟香,冷有冷的彈牙,你要熱要冷的?我小心翼翼的吃,如果不是怕她罵神經,我一粒米一粒米的吃。吃完,決定要求肚子以牛車的速度緩慢消化,最好明年端午才上廁所。
宏願總是難以實踐,只好撰寫此文向友好表白真心,算是愧對大家了。我其實不該到處張揚,說我媽手藝如何精湛。但為人兒女,本來就該克盡全力表揚父母,不是嗎?但這樣做的同時,卻覺得為人朋友,似乎並沒盡到讓他們“飽腹打嗝笑如花”的責任,又有點問心有愧。
有愧歸有愧,存心也不久。我繼續跟媽聊天:福建粽放黑醬油多,是因為福建人口味重?媽笑說:是啊!味道不夠,哪裡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