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华人宗族发展(第四篇) 洪门分支以“公司”形式经营 宗族结社凝聚力量
报导:许雅玲
图:陈金荣、本报资料中心
来自槟城的王琛发教授坦言,研究大马华人宗族发展,绝对不能忽略唐宋元明以来,南海诸国早已存在各自地方上华人社会的“史实”。
18世纪华人先民到南洋各地开荒,就是延续明代军队体制的会党组织,有组织、有共同意识形态,去建立制度、建构秩序;而“公司”,原本是明朝流亡政府武装自治部队自供自给的制度。
改变殖民者加诸我们的历史观念,了解华人开拓主权原来组织形态和演变,必能厘清各种最初到后期的迷思,包括:“为什么吉隆坡的惠州会馆,最初成立,不但接受同在三房海山公司生死与共的台山赤溪人,甚至可以让赤溪人接任惠州公司领导;可是,与海山公司对立的刘关张赵宗族集团,即使是真正惠州老乡,却成为内战战场上的死敌?”
明末清初前,因为天灾战乱,中原人无数次从北方迁徙到南方;明末清初后,因为天灾战乱,南迁的中原人,才开始迁徙到海外,包括马来亚。中原人迁移脉络,应该不会引起争议。
明末清初,华人祖先迁徙到马来亚,均是按照中国传统的左祖右社概念,在这里重组新开发区。然而,新土地缺乏律法的保障,也没有国家实力作为后盾,加上定居垦殖需要土地及灌溉设施等,又要防备不同族群攻击及械斗,华人开始组织结社,地源、血源及方言等的关系,便成为结社组织的依据。
这些不同姓的同乡,到所有“失去中土”的中华列祖灵前,以“洪〞(源由于“汉”人失去“中土”的拆字喻意)结义,可视为最大形态的宗族联合。
实意是,再把明朝五行军制,化为同时又是内分五房的结义关系,分散到各地分支,各自以具体的“公司”组织自称。“公司”的最早起源,可追溯到明朝,由郑成功主导的南明部队,依赖著海上贸易,结合根据地垦荒 ,长期包围中土,定要反清复明。
经营南洋各地开拓区
“从清朝留下的明郑档案看来,舰队成员结合南洋根据地民众,建立自供自给经济组织,就叫公司。”王琛发说:“洪门子弟自认是明军流亡部队,不敢僭越朝廷另设政权,亦不敢自认可以拥有正式衙门单位。
“然而,生活在地方土侯与外国势力环伺之下,华人一定要建立共同的基本社会形态与规范,作为现实社会组织的‘公司’制度,便可能回应现实需要。”
探究起来,在明末清初,南洋华人社会延续过明朝乡约(以地方乡约自治呼应朝廷规范, 处理内部与管制来往旅人事务)的“亭“之概念,再演变到至迟在乾嘉年间,由各处的“亭”支持自认明军部队开发到各地建立根据地,洪门各地分支以“公司”形式经营南洋各地开拓区。
授职按明朝流亡政府
昔日,洪门内部授职,是按照明朝流亡政府,例如“礼部尚书”或“兵部尚书”,万一反清复明成功,他回去就是这个官职!
大马文史研究人员,进行华人会馆研究时,看到槟城五福堂内,或胡靖古庙,某些先人拿着什么官位,会跳起来:伪造!中国根本查不到……这位文华殿大学士,中国历代王朝的所有官职里面都找不到,肯定造假!
学者认为是伪造,但市井小民不认为是伪造,直至今天,报章讣闻中会看到:“深切哀悼xxx本会兵部尚书xxx挽 ”,证明一些华人组织,仍追随传统,把一些有功的,同时负责管理行政的人员,加封为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或者根据职能,分封为工部尚书或兵部尚书。
“公司”成员不再是“兄弟”
早期,华人组织都叫“公司”,即“公共之司(机构)” ──凝聚势力,对内协调、对外交涉的自治组织,藉以照料成员从经济利益到社会福利的需要。
华人开垦区,到处都是“公司”。“公司”,根据成员多数源自的原乡,以地缘乡会名义出现在南洋洪门内部,宗姓村落也叫陈公司、林公司;华人的乡团组织也叫海南公司、惠州公司。在大山脚的老义冢,还留下痕迹,义兴总馆和当地义兴馆带头,其他宗姓公司参与,查其当地义兴馆董事人名单,又属于槟城惠州、潮州等公司在当地的联络人。
不论是属于大房的“和胜公司”、属于二房的“义兴公司”,以及属于三房的“海山公司”,各“公司”底下,地方性质分支“公司”,才是维护具体开拓地区的武装自治生产队伍。
今天,经济组织仍沿用一个公司名称,但已变成私人责任有限公司,公司成员不再是“兄弟”关系,钱不再来自大公司和归为大公司作为福利用途。
殖民者改造削弱华人组织
英殖民政府在1880年的一份报告宣称,“当地90%华人归属会党秘密结社“。
19世纪末,英荷殖民者,动用统治机器全面消除华人会社的影响,一方面笼络会党各分支上层,让他们成为甲必丹、立法议员,一方面在1880年代前后开始各种限制、改造华人组织的法令,使得原来庞大而公开的华人“公司”,分割成为各种方向的福利组织, 母体或转入地下演变为真正的“秘密结社“,并失却了他们在各地,以武装自治维持生产与规范社会秩序的局面。
之后,“公司”对东南亚华人社会的主导力量,先后被殖民政府威权和现代国家权力取代;“公司”的财产和名字也变化,例如:马六甲原来的海山公司,演变成惠州公司,再演变成惠州会馆。
“在西方政权思想洗脑加上以学术之名改造华人史观的影响下,自称的“公司”演变成没有生产根据地、他人称为的“会党”;“公司”光荣传统被淹没、组织被污名化,甚至成员也不懂发奋自爱,以为自己应该就是像西方形容的那样。”王琛发说。
叶观盛率员组惠州会馆
“吉隆坡开埠之初,以惠州公司为主。实际上,有一部分惠州人,不属于叶亚来的集团,他们另组成刘关张赵公司,跟叶亚来的惠州公司是对立的。”王琛发说:“偏偏,“公司”以生产区为基础,又受到原来投靠生产区人员背景影响,这又形成,参与叶亚来领导的惠州公司里面,很多又不是惠州人。”
吉隆坡的惠州人,大部分都是属于海山公司,但也有一部分(刘关张赵),不满叶亚来接管整个地区的主权, 而转头和嘉应州人的义兴公司联合。海山和义兴属于不同生产区,这形成,两大队伍在中马区对抗,而当时,很多赤溪人,根据家乡族谱,同姓(叶)是自己人,加入惠州公司,跟叶亚来一起战斗。
“大马华人乡团的早期结构,并不是那么简单。有了这方面的认识便知道,那么,这之后,成立惠州公司的其中一位创办人,是台山赤溪人叶观盛,亦不足为奇了──他领导惠州人,和大家生死以共,所以先成立了惠州会馆,后来才成立赤溪会馆。”
组织职衔称号用词生动
“公司”,也是洪门组织各分支对内对外的主体单位,组织核心包含:大哥、二哥、先生、先锋、红棍、十三省议事、柜匙、收柜、代收柜,到领导小范围地区性质的“草鞋“,还有挂上“带马”职务的人员,负责评鉴以及带进新丁。
“组织人员强调“钱柜”管理,带入新人叫“招军”,入盟活动也叫“上船开墟”,这些史料的用词生动反映了流亡部队招兵买马开发新生产区的概念。”王琛发说。
“公司”开拓地方的贡献,就是华人如何将没有意义的土地,转化为具有文化与经济价值的“落地生根“过程。但也不能否认,华人乡群为了扩展本身成员的生存空间,争夺更多地区主导权,到后期陷入惨痛的同室操戈。洪门二房分支义兴公司与三房分支海山公司,在18世纪中叶的马来亚爆发严重冲突。
盛明利被尊奉为保护神
依托洪门的华人先民,他们当中发展出许多具有地方特色的先灵崇拜,都不是礼敬源自中国任何地方的神明,而是追祭原来带领大众开拓有功或不幸牺牲的洪门人物,宣称他们在地方上成仙,化升为原来开拓地区的保护神,最显著例子是在西马被视为矿区保护神的盛明利。
1858年,33岁的盛明利前往芙蓉亚沙,创办明发锡矿公司,获利甚巨。两名土酋为了争夺华人缴交的锡米税和保护费,引爆战争,华人也因帮派矿场地盘,牵入其中。
盛的海山公司在战役中失利,便领着残余部卒,取道森林,打算投奔芦骨统治者珠玛亚德处暂驻;途中迷路,加上绝粮,只好折返芙蓉战区,去找有交谊的马来朋友借粮;不料碰到敌方酋大队人马,被擒去,并斩首。传说盛明利牺牲之际,颈溅白血,一时称为神奇,俱说“盛已名登仙籍”。1861年,其旧部在芙蓉拉沙建千古庙,以作纪念。
信众扩展到邻近矿区
盛的继任者,叶亚来,得到盛报梦,毅然辞去甲必丹之职到吉隆坡发展,后于1864年,亲往芙蓉恭迎盛之神位回吉隆坡供奉。其后吉隆坡四年战争中,海山公司节节胜利,被认为是仙四师爷显圣。1873年,海山一统吉隆坡天下后,随着信众扩展到邻近矿区,盛被尊奉为更多新市镇的保护神明。
王琛发说:“通过神道设教,先说明我们的先辈这个地区流血流汗,被天地认可为本地保护神;现实中,他结义兄弟的后人,至今继续当地开拓,自然为了说明华族在这儿拥有自古开拓的主权。”
明代已有南洋华人史
王琛发说:“我们不能忽略,自清朝入关中原以后,原来明代已经散布南海诸国的各地华人社区,包括马来亚有很长时间,是以南明遗民自居,其后又有承继南明遗民反清复明思想的洪门子弟,作为主力,形成明末清初以来,南洋华人的社会历史基础。”
在南洋,现今可追溯明末遗民社会的极早证据,可以马六甲青云亭庙《甲必丹李公博懋勋颂德碑》为证,此碑刻文有说,碑文所记载的李为经甲必丹,在昔日“因明季国祚沧桑、航海而南行,悬车此国” ,而碑上记载的立碑年份是“龙飞乙丑年刱”。对照李为经孩子替父亲设立牌位时候,用了明清两朝年号:“生于万历肆拾贰年甲寅捌月,卒于康熙拾柒年柒月”,可知“龙飞乙丑年”即是西历1685年。
他进一步说明,:汉张衡说“龙飞白水”,意味着等待旧皇朝后人从民间奋起,重出新君,接续道统。
新丁入会需答问题
但参照伦敦大英博物院所藏,荷兰人施列各引用荷兰殖民在19世纪中叶搜获的洪门文件,记录了新丁入会上的《先锋问答》仪式,是使用粤语方言:
问:有多少书友?答:一百零八。
问:读乜书?答:读章书。
问:读边句?答:读到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
王琛发说,各种版本会簿,纷纷出现《孟子》的《万章篇》,可见这是确保中华文化“洪”水泛滥,让失去中土各姓后人四海包围清朝的根本思想,开拓本土是儒家意识形态,重组社会,再建中华。
重演红花亭聚会
仪式上,洪门拜请儒释道三教神圣与洪门诸先烈见证新丁,确是依靠神道设教确保“招军“之严谨。从入会请神到歃血为盟,都是为了模拟自愿带粮投军,重演传说的红花亭聚会,以强化《孟子》“取义”所为何事,如何建构社会新秩序。
尽管某些新丁可能是文盲,但他们仍须学习会中事务,会中交接暗语总是背诵相关历史人事或民俗信仰的诗词,会内不外传的手势讯号又会涉及河图洛书,都是点点滴滴渗透向心灵的文化认同,包括规范个人对待社会和本身的定位。
以明朝军制旗号分配
17到20世纪初期,华人“公司”就像一个生产军团,管理深入扎根到街区里巷的层次,并根据“仁、义、礼、智、信“和“金、木、水、火、土“命名,这其实也渊源自明朝军制旗号分配的作法。
英国人莱特在1786年占有槟榔屿以后,1794年所写致印度总督报告,描述槟榔屿当时已有三千华人,最堪重视,更不忘提起:“他们善以秘密结社,以反抗政府法律之不称意者,其人勇而敏,恐必为祸于将来。“
由此可知,“公司”当时作为集体武装力量兼经济生产集团,与村镇类似日常乡制的组织不同,可能一体两面,也可能取代后者,直接控管整个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