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林琴南,福州人。他是中國翻譯界的一大奇葩或奇蹟。一個對外國語一竅不通的人,居然能翻譯十多個國家的著作達180種。根據錢鍾書的考證,林琴南翻譯外國著作的數量是213部,超過2000萬字。
從1898年開始,林便翻譯法國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La dame aux camelias),翌年譯本小說甫面世,熱銷逾萬冊,風行全國。林琴南把外國知識──包括自由戀愛、為戀愛而奮鬥的知識──輸入中國,很快滲入中國社會。林琴南對國難當前的中國,反應敏銳。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清政府簽署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林琴南譯出《黑奴籲天錄》,反映黑奴其實也在反映華工在美洲的非人遭遇。反侵略,為公平正義抗爭,“現代性”從啟蒙到發酵成氣候,幾乎同時發生。
林琴南熱心國家之救亡圖存,他的翻譯有強烈的針對性。他翻譯多部西方的英雄豪俠小說,一方面是民族性格之比較,一方面是藉此激勵國人愛國尚武的士氣。這種想法,從今日觀之,不免有點義和團主義。西方的船堅炮利又豈是拳腳或刀劍可以抵禦的?惟林紓愛國的赤子之心,應無可爭議。“譯介的現代性”輸入的思想不一定都正確,但通過外國著述的“譯介”(翻譯介紹),國人乃有機會反思當時的政局時勢。《利俾瑟戰血余錄》(1903)、《滑跌廬戰血余腥記》(1904),要國人悟出“人人咸厲學問,人人咸知國恥”。
三種境界 一人獨享
林琴南是晚清古文名家,他研讀歐陽修25年、韓愈40年,文章不拘于桐城派的嚴謹拘謹,清新活潑詼諧自在。不要以為清末民初沒人懂外語,胡適、魯迅、周作人、朱自清、郭沫若、巴金、錢鍾書、鄭振鐸……這些懂外國語文的學者作家,都承認受過林琴南的影響。林紓受到讀者歡迎,並非中國“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他投入譯事從《茶花女》到《離恨天》,10年間外語中譯的各國著作每年逾1000種,可就是缺乏林琴南把握時事的敏感度與譯筆的優美,而又能作適度“潤飾”。
“譯介的現代性”不僅是“西化”“現代化”,它也涵蓋了現代化過程的一些概念偏執或方向偏離。我們可以瞭解當時康有為把林紓媲美《天演論》的譯者嚴復。嚴復把世變與進化觀輸入中國學術界,林紓把多國文化習俗、社會狀態的知識帶入中國民間。蘇曼殊翻譯雨果的《悲慘世界》,小說內容可謂動人,可惜從第七章起,他既不意譯,亦不“硬譯”(梁實秋批評魯迅的譯筆),而是自行杜撰:亂譯。這是譯介現代性出軌的一例。
譯介現代性的概念偏差是:林琴南的盛譽影響了翻譯的基本原則。林紓據口述而寫作,畢竟劍走偏鋒,文化界稱譽:“一以清淡勝,一以老練勝,一以穠麗勝。”三種境界,林紓一人獨享。精通英文的孫毓修賞識他,精通英日語的徐念慈稱頌他為“今世小說界之泰斗”。
譯事的重點(權威性)全然傾斜在譯者、譯本這一邊,原著、原作者反而靠邊站。外文水平遠勝于林紓的周桂笙,翻譯同一部書,被批評“譯筆並不出色”。換言之,翻譯或譯述的好壞,取決于譯文的文學性,而非譯本的準確性或對原著的忠實性。
可是來到了1908年,林紓士林重鎮的地位,康有為口中的“譯才”,卻面對前所未有的挑戰。這是譯介現代性的戲劇性轉折,也是林紓命運的轉折。從這個角度看《紅樓夢》的馬來文翻譯,忠于原著才是翻譯之正道,意譯是輔筆。
下篇續論。(2016/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