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戶外游戲,但也不一定。屋內如有東西吸引我,照樣可以足不出戶,玩一整天。爸媽很少買玩具給兒女,那年頭也不興做這件事。村野長大的孩子,生活週遭探手可得的草木花朵或斷枝廢磚棄瓦,都可以發揮想像,變成佳餚、木馬或城堡。雙親給我買過玩具嗎?我不記得了。但是,我有兩樣心愛的東西:鐵片樂高與電動玩具車。是他們買給我的?還是哪個叔伯姨媽姑姐送的?我忘了,只有這兩樣寶貝忘不了。
說是“鐵片樂高”,其實與樂高無關。那是一盒組裝式玩具,全是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長的短的鐵片,上面打很多圓洞。再加幾個輪子之類的,以及不少的螺釘和帽。這是男生最著迷的玩具吧,可以發揮想像力,拼揍出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如摩哆、汽車、羅厘、起重機、怪手、大小船隻、直升機、戰鬥機、客機、火箭乃至飛碟。
我發誓:在這之前,我不曾見過一個小盒子,竟然可以裝那麼多玩具。我也發誓: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我小小腦袋中的東西,可以從無到有,化為真實。由此可知,我的生命仿彿天地初開,終於來到蛻變的時刻:我用不同的眼光來看這世界,也覺得世界原來可以由我的腦到我的手,憑空出現我想要的東西。
我和鐵片樂高有一段很長、如膠似漆的甜蜜時光。我組裝它,又拆開它;我按著螺帽,轉動螺釘,樂此不疲。可惜那時太小,否則我會說:要有車,就有了車,這是頭一日;我再說:底下要有輪子,就有了輪子,車可以前進、後退和轉彎,這是第二日……很可惜,家道中落後,它終於沉入歲月之河裡,不見蹤影。
我童年的第二個戀愛對象是電動玩具車,一輛紅色的金龜車,車底前部有裝上輪子的圓盤,碰到牆壁會自動後退轉彎。那年頭本地少見搖控,但這已經讓我欣喜萬分。長大後我聽說:車子是男人的第二個老婆,而有些男人愛她比愛髮妻多些。情竇未開的我,說真的,與車同浴愛河的日子,我從不看任何女生一眼。後來讀《書劍恩仇錄》,我也沒看香香公主一眼,只看到八個字:愛極必傷,情深不壽。
不是我不壽,是我的金龜車不壽,而我確實傷到差點要練七傷拳或黯然銷魂掌。有一天我放學回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上下六方尋不得。我問媽媽:我的金龜車呢?我媽沉默了一陣子,又沉默了一陣子,才不太好意思的說:被你弟拆了,裝不回去了。我只有一個弟弟,那年他才四、五歲。除了無語問蒼天,我哭了三天三夜,卻也領悟了一個道理:老婆、車子和兄弟,男人最終的選擇是兄弟。
我弟從拆我的寶貝金龜車開始,小學他拆腳車,中學他拆摩哆。我看他化整為零,又化零為整,覺得他才是真正的造物者。很久很久以後,我讀到一本有關學習的書,書上說:有的人靠眼睛讀文字或圖像有效學習;有的人靠耳朵聽講有效學習;有的人靠動手有效學習。
讀到這裡,我心中一痛。
我一去不復返的金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