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上華文課與進中文系
讀了12年的華文,熬過了大學先修班,進入馬大中文系。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唸的不是“馬大華文系”?
很明顯的,“華文”與“中文”的涵義不盡相同。“馬華文學”不能寫成“馬中文學”,后者是中國文學與馬來西亞文學(馬來文學)。漢語(漢文)是華文、中文的泛稱。歐美大學的漢學系,是以外語為媒介,研讀中國的文史哲與現當代中國文學。
中文與華文雖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關係,但前者比后者顯然高階。馬來亞大學中文系創辦于1963年,方修主編《馬華新文學大系》(1919-1942),另一部大系是李廷輝主編的《新馬華文文學大系》(1945-1965)。從年份來看,這兩套大系收錄的作品大多是高中程度的“作文”,那是很自然的事。
我無意妄自菲薄,更無意踩其他前輩作家以自雄。高中生甚至初中生也可能通過自學,語文能力不遜于大學生或大學教授(只唸了6年小學的沙燕,駕馱文字的能力超過一般大四生),這種例子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兩部大系寫得較出色的,一是選擇定居在新馬的中國作家,像姚拓、蕭遙天;一是赴台深造的大馬學生或南大畢業生,像張寒、杜南發。
古典元素加強質感
“華文邁入中文”的現代性生成,不能以年齡決定或釐分。南來的彭士驎校長,以“翠園”為筆名寫作,她頗擅律絕,可她的白話自然從容,沒有老派文人的那種小腳放大的詰屈聱牙,比一般高中作文干淨俐落,抒情寫景可謂到位。毫無疑問的,翠園的文字已臻大學畢業生或更高的造詣。可是把翠園與張曉風放在一起比較,就會發覺前者不及后者。張曉風文字恣肆,能剛能柔,開闔自如,層次是博士/教授那個等級。
比她年輕的朱昌雲,喜用古僻詞彙,擺脫不掉文言的桎梏。怡保朱昌雲與台北李永平,兩者都喜引用艱深詞彙,情況卻不相同:李永平浸濡于語體白話多年,終于領悟“華文提升至中文”的美學實踐是文學藝術的跨越,他刻意把文字精緻化、詩意化,並且帶入古典元素加強其質感。朱昌雲下筆,卻處處受到古文的制肘。
潘雨桐、商晚筠、方娥真、傅承得的作品,用的是高階中文,高階中文不能僅乞靈于古字深詞,除了古典與現代交融,還得善用語文西化的效果,達到異質多元的境界。余光中提語文“三合一”(現代+古典+西化),正是華文現代性的表現。陳蝶的婆羅洲紀事與陳再藩的文化散文,均擅凝章煉句,可列入碩/博階位。
內心獨白文白融渾
光說不練,說服力有限。讀商晚筠的《七色水花》(書名出色,可媲美林燿德的《銀碗盛雪》),她寫<街角> :
“……任沁齡浴后,挾一身清香爽意出來,換了件質地柔軟的銀白日式袍子。捲曲的短髮濕成麵條狀,也沒仔細擦干,任那水珠淌滴。我垂眼點一根煙,無意投瞥她潔白完美的腳踝,些許未擦干的水珠教人不由心頭一震,讓我底視線竟怔愣在那,癡望入神。紀如莊不著聲息過來,她是否從我的神態裏看到了什么?她就靠著鏡側牆面,屈曲一雙腳,鞋抵著牆壁,牢牢盯著任沁齡。”(頁77)
風格近似張愛玲。張姑奶奶是文字的煉金師,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商晚筠這段內心獨白,文白融渾,有章回小說的意趣,高中生是寫不出來的。國內3間大學的中文系學生,宜乎多觀摩名家,提高自己對文字的敏感度,在語文試驗方面殺伐決斷,雕鏤著色,毋讓張氏專美于前。(2016/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