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最后一场电影
爸爸是怎样带我们全家去看最后一场电影的?
五十多年过去,那一幕我记得。
看电影是我们童年的欢乐时光,常去的是四坎店的联邦戏院。爸爸周末如果得空,就会载祖母、妈妈和我们四姐弟,同去看晚上七点场。在黝黑的空间里,光影交错的搬演一出出虚构或真实的故事,小孩子总是似懂非懂的看着。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我们如常抵达电影院。是否早到了?爸爸是否消失了一阵子?是否由妈妈带领我们先入座?祖母身边是否空着两个位子?看的是什么戏或谁演的?我都不记得了。
那时妈妈怀里还抱着弟弟吗?还是他已两三岁了?我们等待戏的开场。等来的,却不是我们要看的那出戏。
大荧幕上还在打广告吧?昏暗中,爸爸带着一个女人坐了下来。
妈妈站了起来,拉着我们跟随她,摸黑走出门口。她没停下脚步,直走到公车站。那时天色还没有全黑,路灯像鬼火漂浮半空。
我们是怎样回到家的?是搭巴士回的?还是我记错了?是妈妈驾车载我们到戏院的,爸爸另驾一辆车?祖母当时是跟我们或爸爸的车来看戏的?剥落了的记忆不复想起。但我记得:祖母没跟我们一起回家。
回到家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哭了吗?四姐弟当时太小,真的不懂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往后,爸爸不再带全家去看电影了,我也好多年没再踏入戏院。
妈妈没再提起这件事。她是这出戏的主角。多年以后,她放下了。她是怎样抹去这段记忆的?她闭口不谈。可能她没忘记,但已选择接受,然后将之尘封。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那是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
慢慢长大,我把旧碎片和新故事拼凑起来,终于知道家里这出戏的梗概。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它像我的影子,一直伴随着我。有时它静伏著,有时幻化为蛇,露出尖锐的毒牙伺机噬咬。
我知道它意谓著什么。一道久不痊愈的伤口。它曾化脓溃烂,如今留下粉红的疤痕,似乎准备随时裂开,张口重说往事。
联邦戏院旧址今还在,外观完好如初。旧戏院纷纷没落和倒闭后,它改了几次用途,包括充当商场。
但时间停在那场最后的电影,那晚的联邦戏院。
还有那个如坠五里雾中、微不足道的配角男孩。
他的人生在那时刻转折和扭曲。
也许从那晚开始,他就没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