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星期日,適宜講一個哀而不傷的笑話。從前有兩個關在精神病院的人,某夜覺得受夠了,決定逃跑。他們爬到屋頂上,看見滿城一大片屋頂,在月光下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自由。對面屋頂不過咫尺之遙,第一個人輕而易舉便跳過去了,但第二個人不敢,害怕會摔下去。第一個人想到辦法,說:“我有枝手電筒,可以用它照著房子間的空隙,你沿著光束走過來就行了。”第二個人回答:“你當我瘋了嗎?我走到半路,你就會把手電筒關掉。”
這笑話是小丑跟蝙蝠俠講的,見1988年出版的DC漫畫《蝙蝠俠:致命玩笑》(Batman: The Killing Joke,以下簡稱《致》),作者是阿倫摩爾(Alan Moore),繪畫者是博蘭(Brian Bolland)。摩爾是我最喜歡的連環漫畫作家,代表作有《來自地獄》(From Hell)、《V煞》(V for Vendetta)等,他有浩瀚的想像、細緻的感性,寫作一絲不苟,還處處暗寓他精通的神秘學,令人讀來回味無窮。
《致》不算摩爾最佳之作,他本人更直言不喜歡,認為角色太單薄,承受不起那種戲劇性,也嫌自己把漫畫寫得過分灰暗。書中最殘忍的一幕,是摩爾安排小丑槍擊芭芭拉──第二代蝙蝠女,戈頓警長的女兒──弄得她半身不遂,然后還被小丑拍下大尺度裸照。當時摩爾問DC負責此書的編輯,“這樣寫有問題嗎?”以為編輯必定拒絕,想不到對方回應,“Yeah, okay, cripple the bitch。”于是芭芭拉有好幾年無法走路,只好轉行做電腦宅女Oracle。
千呼萬喚小丑出場
儘管作者有彈無讚,但讀者不是這樣想。小丑的過去本來有多個版本,但摩爾一出手,即被奉為圭臬,而此書也深深影響了添布頓(Tim Burton)和諾蘭(Christopher Nolan)導演的蝙蝠俠電影──拍《黑夜之神》時,諾蘭給飾演小丑的萊傑(Heath Ledger)看的參考書,正是摩爾的《致》。
漫畫出版近30年后,華納兄弟終于在今年將《致》拍成動畫。片長僅75分鐘,但頭30分鐘竟然全是序幕,跟漫畫無關,由蝙蝠女擔大旗,除了有一幕突兀地跟蝙蝠俠打野戰令人噴飯外,其余皆乏善足陳──老實說,我純粹為了捧摩爾、小丑的場,才無可無不可地看這齣動畫。千呼萬喚才見小丑出場,電影也開始可觀。漫畫本來篇幅不長,改編為45分鐘的動畫,難免要添一些無關痛癢的枝葉,也不怎樣影響節奏。故事、分場和對白,基本上忠于原著,沒看過漫畫的人,為了小丑不妨看看,但看過原著的,這部改編的片子其實沒什么意思,不上畫也不可惜。
下文有劇透,慎入。《致》的故事,講小丑逃獄后槍傷芭芭拉,並拍下她的裸照,戈頓警長則被劫持到遊樂場,小丑脫光他的衣服,肆意凌辱,又逼他看女兒被虐的照片,要他發瘋,這樣做的意圖,借用小丑的話,就是為了“prove a point”。故事穿插著小丑的悲痛回憶:他以前夢想當喜劇演員,最后才發現自己沒有搞笑才華,事業一塌糊塗,甚至窮得沒錢交租,而老婆又快將產子,為了改善家人生活,他決定鋌而走險,跟罪犯合作一次打劫;不幸打劫前太太意外身亡,他雖已萬念俱灰,卻騎虎難下,犯案期間遇上他覺得是怪物的蝙蝠俠,驚懼下跳進化學池,爬出來時已面目全非,頭髮染綠,臉如紙白,嘴唇血紅,經歷了這樣糟的一天后,從此性情大變,成為了看透世事且“難以猜測”的小丑。
恐懼中會忍不住笑
小丑要把戈頓逼瘋,只是為了證明一點:無論是誰,只要他經歷過“最壞的一天”,便會發現上天沒有公義,一切事情都是原子的隨機組合,這時他最合理的反應,就是發笑、發狂──我想起古羅馬小說《金驢記》的主人翁說,正如人們會喜極而泣,我在恐懼中也會忍不住笑。小丑雖承認自己瘋狂,但不承認自己孤單;他認為他跟世人的唯一差別,就在那“最壞的一天”,于是他設法令那天降臨到戈頓身上,藉以告訴蝙蝠俠:“你我都是一樣。”
回到開首的笑話。小丑為什么講那笑話呢?原來蝙蝠俠剛剛苦口婆心跟他說,不想再你殺我我殺你,希望可引領他回到正軌,彼此和睦共存。但小丑說,“抱歉,太遲了”,然后就說了那笑話。蝙蝠俠和小丑根本是一體兩面,大家同樣有慘痛的過去,瞥見過生命的深淵,只是選擇了不同的路:蝙蝠俠竭力在無明的宇宙中找尋意義,而小丑則寧願把人生所有價值付之一笑,也許因為小丑還殘存著足夠的理智,知道手電筒的光不是真理生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