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方俊心
攝影:張智玟
曾經我們不介意慢,坐在理髮凳上,由得學徒拿著剪刀,在頭上慢慢一刀刀地剪,像很細心地修剪一棵盆栽。碰到不會的地方,他停下請師傅示範,我們的頭頂就成了教學現場。
學徒制曾在技職行業裡盛行一時,理髮、裁縫、烹飪、修車,甚至藥材店撿藥,都是師傅帶著學徒做,像母雞帶小雞。學徒忍辱負重,經年累月練就一身真工夫,等到終于學成,才可以告別師傅“出師”,揚眉吐氣。
然而如今,學徒制已漸漸式微了。以往一老一少行走江湖的場面日益少見,儘管國家在提倡技職教育課程,在一些行業,比如家具業、製鞋業,真正的技職人才還是遠遠低于需求。
因此像吳明耀這樣的,也算是少見了。中學肄業后,他花了六年時間,從釘鈕、車邊、拆線等“濕碎工夫”學起,現在只要給他一匹布和裁縫器具,他就可以在一天之內,變出一件最時髦或最正式的男裝襯衫。
針線輕瑣碎工夫多
吳明耀的故事,是草根階層力爭上游的勵志事蹟。
他80年代末出生,單親家庭,有一個姐姐。家庭經濟問題使他沒辦法好好地完成教育,只考了PMR,十八九歲完成國民服役后,他就應玻璃櫥窗上貼的“聘請學徒”啟事示,正式成為裁縫學徒。
“如果你看我的身形和體格,那些Heavy duty的手藝工,我是做不到的。修車骯髒,做家私又沒力,而且講剪頭髮和做衣服,我那個時代,剪頭髮已經是很多人做了。那時就看到未來,如果剪頭髮,出到來整條街都是,不吃香,反而做衣服就比較少,因為做衣服嘛,很多人的印象是,‘拿針線,好娘’,其實不一定,”明耀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
于是他挑了裁縫這一行,從零開始,先從瑣碎工夫,如釘鈕、車邊、拆線等學起。
先從師再入學院進修
有時電影會有這樣的情節,拜師學藝的徒弟,侍奉師傅像下人伺候皇帝,什麼都得做,有時還被百般刁難。
“有有有,不是講笑,真的有。跑腿、買飯買水、帶兒子,這些真的要做完。因為你是學徒,要服務師傅是天公地道的事情,他不得空帶兒子,你就要做他的事情了,得空才教一下,教一些基本的東西你。基本的謀生技能他會教你的,不過有保留啦!”明耀不急不徐。
學徒的待遇也很微薄,薪水介于800到1100之間,工作時間長達九個小時半。
當時他工作的裁縫店在半山芭,顧客對衣服的要求不太高,因此師傅能傳授的技巧也有限。兩年后,他開始有機會裁學校制服,到了第三年,覺得學不到什麼新東西了,就到裁縫學院進行了一年的在職進修。
經驗學問互補兩不難
半工讀的日子是很難熬的,早上先上課,中午工作,晚上下班后還要趕功課。星期天,休假天,也是上課天。
一年后,明耀發現,學院教的知識,有些可以彌補工作上的死角,比如領子、褲頭的做法,這些教得很詳細;但也隱藏著很致命的弊病。
“你用他教的方法裁衣服,要裁兩三個小時,而且裁好后,會發現衣服不對,很暗捶。”
原來問題出在衣服的版式。那時他學院教的版式,都是為模特兒標準身材打造,試問真實世界裡,有多少個人是模特兒身材呢?
因此,從來沒當過學徒的學生,畢業后會陷入兩難的情況。既然花了那麼多錢考獲一紙文憑,畢業后就不大可能再回頭屈就學徒的工作;然而工夫不到位,裁縫店會僱用嗎?
手藝好情商也要高
在半山芭當了約三年的學徒后,吳明耀離開那裡,以學徒身分進入八打靈再也另一家裁縫店,呆了約兩年。那裡的客人多來自上流社會,對服裝十分講究,要求很高,吳明耀的工作內容因而變得細緻,也終于揮別跑腿的日子。
市售成衣一般只分大中小幾個樣式,但求合身,對裁縫來說,一件好的襯衫遠超于此。
“不是說衣身對就好,還要看細微的部分,好像肩膀、手長、前后,全部都有要求。”他們甚至會考量種種人體姿勢,務求衣服符合人體工學。那麼師傅又是怎麼指導學徒的呢?
“那裡的師傅比較保守,他好像沒有教,但實質上是教了的。好像你畫得不對,他會拿尺去拍你的畫粉,註明這個是不能用的,會幫你畫過。你就要留意你不對的地方在哪裡。他不會跟你講明你哪裡不對,跟你沒有親嘛!收不收到就是你自己的了,收不到的話,就一路錯著去咯!因為他們過去也是這麼學的,你也不能怪他。
問他們,心情好就答你,心情不好就答你髒話,哈哈哈。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很多年輕人選擇不做手藝行業,做其他的。”
這些經驗直接訓練了吳明耀的情商和抗壓能力,“其實現在的工作主要看的不是你的技巧有多好,而是你的EQ有多高。看你可以承受多大的壓力,如果捱得過,就是到了另一個好的地方了。”
針車廠如少林銅人陣
離開八打靈再也,吳明耀先當了一年的服裝銷售員,過后又跳到針車廠去,做了三個月到半年的針車活。
任銷售員期間,他主要的工作是替客人量身,並且“出款頭”。這有點像形象設計,告訴客人什麼場合適合什麼剪裁或顏色。過往的經驗成了他師傅,另外他也多方參考書刊雜誌上的訊息。
在針車廠的時間雖短,吳明耀卻把它形容為“沒有這個過程,不會有今天的我”。
其實,當時他選擇回到針車廠當學徒是個瘋狂的決定,薪水減三倍,每天在悶熱的環境裡埋頭苦踩針車、拆線,過程“有鼻涕有眼淚”。
然而他卻心甘情願如此,他認為必須要經歷這過程,才能發現自己裁的衣服可能在哪裡出了輕微的錯誤,因此咬著牙關也要一試。
“要進到廠、踩過針車,才知道原來車東西是多麼辛苦。幾架熨斗一起開,多灰塵,沒風扇,天天都好像焗桑拿,想肥也難。”
在那裡,他師承國內裁縫界公認的大師傅李福強,學到了踩針車的真工夫。“踩針車手要怎麼擺,怎麼撥那塊布,車的口袋要怎麼收,用剪刀剪半分等,那些工夫真的是騙不到的。沒有這個過程不會有今天的我。”
不過,由于過程實在太磨人了,加上薪資有限,吳明耀未到能夠“出師”的階段,就已逃離那裡,到另一家裁縫店工作去了。
世界日日新學無止境
2014年,從吳明耀開始當學徒的六年后,他終于成功以裁縫“師傅”之名,應聘于萬達鎮一家裁縫店。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半,由于獲得現任老闆賞識,他又輾轉到了現在位于哥打白沙羅的Sir & Co裁縫店。
我們抵達時,吳明耀正站在中央的工作台上,畫著一塊藍色的布料,看起來,那將會是一件襯衫。吳明耀身上的穿著,使我想起了春天,嫩葉舒展,花朵初綻放的時候。
這位不到三十歲的裁縫師傅,跟我們一一分享學徒制的甘苦。要打雜,要面對拼命使喚你的師傅,要被唸,有時甚至是三字經問候,而且他所遇到的師傅,每個都會留一手,本領不會全教。
“貓不會教老虎爬樹,這是人之常情,自己要勤力。他不教你也是好事,他不教你,你自己會去學,他朝有一日你會領悟到跟他不一樣的東西,可能比他好,也可能比他差,但如果你夠勤力,你的東西不會差到哪裡。
其實他不教你,還有一個原因,你不需要用到,你有需要用到他一定教你。”
這樣的學習制度,講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師徒認識久了,師傅的脾氣多少會收斂一些,學徒與人交際的能力也會提升。
“如果談到學習這件事,學無止境,世界一直在變,‘師傅’只是個好聽的稱號而已。當然,沒有之前的經驗,你是做不到這個位置的,”吳明耀無奈笑道,“現在回想之前的經驗,覺得以前真好,等上班下班,現在,壓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