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韋材：城人五味──版畫巷

七十年代倫敦黑池區，有條巷子專賣18、19世紀銅版畫。巷子也不長，就百來公尺，在鎮上大教堂附近，平素只有知道消息的人會來這裡淘畫。據說巷裡的銅版畫，大部分就是從黑池大教堂地窖下挖出來，真假沒深究過。

銅版畫，我當時懂得不多。朋友淘大幅的，我就在一旁挖找那些只比普通信箋大一點的，內容多為18世紀黑池區街道與建築圖。

當時在倫敦學美術，見獵心喜也淘了好些。但窮學生嘛，哪有錢？超過幾英鎊，我就縮手了。近日在拍賣網上無意瞄到競標價格，才害我連夜翻挖儲藏室，一幅幅小心翼翼取出來重新密封，謹慎保存。看哪天遇到銅版畫收藏家，趕快脫手，那才實惠。

何謂銅版畫？那就找張印著總統肖像的美鈔來看看。那些肖像，就是以微雕式鏤刻手藝雕在銅版上。無論光影、紋理、凹凸，全都是一刀一痕一點地進行組合。全是精緻人工，費時費事，因此才如此矜貴。

不久前重訪倫敦時，黑池這賣銅版畫巷子還在，但完全改裝了！

還是賣版畫，但真正的銅版畫，早已銷聲匿跡。不過，憑著當年教堂地窖的“出土傳奇”，如今倒成了旅游勝地。

巷內處處掛著印製粗糙的裝飾版畫；巨型罌粟花、千篇一律的黑池大教堂正門、18世紀種種行醫圖、但丁煉獄插圖、丟勒的合十雙手，甚至梵高太陽花。更妙是，連安迪華荷的夢露及毛主席也來湊熱鬧。

時代越快，色彩越奪目，但真正傳統鏤刻手藝，不再有了。

我早就不再旅游購物。我甚至懷疑現在愛丟東西的習慣，恐怕就因為以前包攬太多所致。如今版畫巷，游人依然進場，嗅著丁點銅版畫意味，就當作是主題。

我笑自己真是老了，也幸好意識得早。走過紛紛陳陳的巷子，越不見銅版畫，我就越急著只想如何快快脫手已有的，呵呵……管它能賣幾個錢，至少我輕鬆了，可以走得遠一點。

或許這就是人世玩味：有人棄官，有人連夜趕科場；有人挖，有人淘，有人買，有人賣，有人收，但其實人人最終都只是過客。這樣看吧，巷裡雖不見銅版畫了，但也許某些教堂地窖更深處，還有沒挖出來的呢！又或許有些已被人擁有了，但這擁有，其實也只是暫時存放而已。

所以說，做人，經過就好。從巷子這端進去，從時光的另一端消失。就連傳統鏤刻這門手藝，在這巷子裡，在英國，在歐洲，在人間，也都只是經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