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見聞‧文人牽涉政治 是幸運,也是不幸!
報導:方俊心
圖:盧淑敏、互聯網
2012年王蒙出版《中國天機》一書,書中寫道:“我與政治的難分難解,是我的幸運,還是不那麼幸運呢?”
政治雖然複雜隱晦,但乃管人的事,大如政客富賈,小如草介百姓,誰又能與之撇清關係,不受影響呢?然而,王蒙以一介文人身分,以一種文字的浪漫來追求革命,投身革命,又能掀起多少千重浪,實現政治抱負呢?……
用文字的浪漫追求革命
出生於上個世紀30或40年代的中國人,隨口說的故事都可以是大江大海的歷史碎片。50年代以前飽受戰火折磨,50年代之後,則是新政黨接管國家後的動盪與改革,每個人的故事都寫在了政治活動的框架之下。
王蒙最特別之處,也許是在於他不只被動牽涉。他14歲就因對改革懷著極大熱情而加入共產黨,22歲他撰寫《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微型小說,獲毛澤東點名稱讚“王蒙有文才”。1963年,王蒙29歲,流放到新疆生活了16年之久,之後又重新回到政治的核心圈裡,在1985年成為中共中央委員,1987年當上中國文化部部長。兩年後,他遭撤職,然而終其一生,他都是政治的積極參與者。
2012年他出版《中國天機》一書,書中寫道:“我與政治的難分難解,是我的幸運,還是不那麼幸運呢?”
他在接受楊瀾訪談裡回答了這個問題,“都有。這可能是我的一個最大的不幸,我以一種文字的浪漫性來追求革命,投身革命。革命要務實得多,革命的人忒文學了,還不見得是好事。”
王蒙是真愛文學,他至今已寫了超過60本書,有小說、評論集、散文集、古典文學研究等,去年他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這些作品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發行。
11月19日,吉隆坡市中心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王蒙抵達位於安邦路(Jln Ampang)的中華總商會大廈,配合第14屆馬華文學頒獎典禮,主講了“永遠的文學”講座。在短短十五分鐘的個人專訪裡,他跟記者分享了他的政治生涯與文學創作的關係。
沒有玩具的童年
1. 您曾跟您的孫子有過一段談革命的對話,您的孫子說您可憐,因為童年沒有玩具,所以只好去革命。現在很多年輕人可能對政治感到失望,對政治產生了一種冷感,抱持冷眼旁觀或事不關己的態度,您有什麼看法?我們可以不關心政治嗎?
時代不一樣了,我孫子不是生活在中國正在發生大革命的年代,所以不可能用我們那一代人的觀點來看他。但是我認為他講了一個真理,一個政權,一個權利系統,它應該為本國的兒童提供足夠的玩具,如果一個權利系統連孩子們的玩具要求都滿足不了,那麼孩子們就有權利革它的命了,可以顛覆它,呵呵。你想想看,它連孩子的玩具都解決不了,什麼壞的政權。所以我覺得我孫子說的也還是有道理。
他說“可憐”不是說我參加革命可憐,是他設想我過著沒有玩具的生活的可憐。
在政治上,我關心得太早了,我太早熟了。因為你想想,在我11歲的時候就遇到了二戰結束,日本投降。我是在日據時代上小學,報紙上登的都是什麼大東亞戰爭,保衛東亞戰爭、慶祝香港陷落……都是這些東西,忽然日本一投降,我受到什麼樣的衝擊,受到什麼樣的關心,這一個和現代青少年的途徑有很大的不一樣。
環境總是不斷地變化,人們對政治的關心,對社會的關心都有一個過程。像我11歲就那麼關心政治,這樣的孩子是越來越少了,當然他可能15、16歲會關心社會,關心各方面的情況。北京年輕人議論什麼貪官的問題,人員的變動,這些也還是有的。
沉默20年更活躍
2. 您有很多部作品,如《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活動變人形》、“季節系列”等,內容都離不開政治。您認為文學作品可能擺脫政治而存在嗎?
我覺得每個人和每個人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在我的經驗裡邊兒,政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命運和政治的關係非常大。
比如說,如果沒有那些政治運動,我不可能在1958年以後就被迫沉默了20年。如果沒有後來文革的結束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也不可能有我近三十多年在寫作、創作上的活躍。
所以對我來說,政治是非常切實的生活一部分,但是每一個寫作人是不一樣的,有一些他根本就是躲避,採取躲避的態度,躲避不等於他一定躲避得了,但是他可以躲避,他可以在作品裡頭不提這些東西,這我也完全理解。
從我個人作品裡邊兒,其實也有相當多和政治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呢,人對寫作人,對其他人的印象都是一樣的,往往看到他主要的方面,就把他次要的方面忘記了。其實我不是只寫政治方面的作品。
生活,離開不了政治
3. 我注意到剛剛您用了“躲避”這個詞,我覺得這個詞滿有意思,您會用“躲避”,是不是您覺得政治原本是一個應該書寫的東西?
我想這種躲避有各種不同的原因。有書齋型的寫作者,比如說汪曾祺先生,喜歡畫畫、喜歡燒菜、喜歡寫字,但是他的作品裡也反映出了政治生活的變化。中國在20世紀,政治變化是生活的主要特徵。人人,包括連農民,整天也都討論政治。
4. 您曾提過,您有一段時間,長達八年沒有寫作,後來又重新執筆。是什麼因素驅使您終身在創作?
我呀,對於寫作、文學的熱情,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由於50年代後期非我本身的原因,失去了寫作的可能,但是我還在讀書啊,我也還非常關注生活的方方面面,它的每一個角落,所以一旦有了動筆的可能,我要寫的東西非常之多。至今已過去三十多年了,我仍然還保持著比較旺盛的寫作,從裡邊兒驅動的力量。
人在異域學習不同文化
5. 有那麼長一段時間不能寫的時候,心裡面的感覺是怎樣的?
當然覺得非常遺憾,但是我說我自救,自己拯救自己,主要的方法也是學習。在我不能做別的事情的時候,我還能夠學習。我在新疆,學習不同的文化,包括伊斯蘭文化,我讀可蘭經,我學習維吾爾語,它屬於阿爾泰語系,我很有興趣,因為它完全不一樣,它有小舌音、捲舌音、送氣音,這都是華文所沒有的,可是德語和法語裡很多。
6. 那當您重新執筆的時候,會覺得很感動嗎?
是的。因為文字的東西,語言的東西,它給人的感動,是別的東西所不能代替得了的。
夫唱婦隨論文章
7. 您的第二任太太單三婭女士,對您的寫作有沒有什麼影響?因為她是記者。
她原來是做編輯工作的,在光明日報工作,對於我的小說類的東西,她參加的意見不是太多,當然有時也提醒一些意見。對於我在報刊上的一些文字呢,她起的作用非常大,因為她很有經驗,包括各個方面。比如說有些文章,要不要列上一些小標題,報紙上登出來就比較容易受人注意,就是這些東西。
8. 方向呢?或者內容。你們會討論這些事情嗎?
我們也會討論的,當然。
不要相信別人給你規定的模式
9. 我們時常聽到一句話,“一輩子只專注做好一件事情”。如果您一輩子只能專注做好一件事情,您比較希望是政治,還是文學創作?
我只能這麼說,第一呢,我呀,我個人的性格上,偏於文人方面的東西會多一些,有的時候容易動感情,有的時候容易為造一個句,選擇一個詞,特別有興趣,會推敲這個說法,換一個字會怎麼樣,這麼說怎樣,這些都是文人的特點。
但是,什麼叫一件事情呢?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有的人一件事情也做不好,呵呵呵,他想做半件事情,也做不成。所以呢,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替別人定立一個規範。比如說愛因斯坦,他自己認為,他的小提琴拉得比他的相對論還好,他多次這樣說過。齊白石認為,他最好的貢獻,佔第一位的是金石(印章),第二是書法,最差的是畫畫。可是社會上最重視是他的畫,其次是書法,沒有人重視他的字印。有的人又畫畫,又寫文章。像達芬奇,他又是科學家,又是畫家,世界上第一個鐘錶是他做的,他還是哲學家。
所以,不要相信別人給你規定的模式,另外,你自己的模式也不能推廣。比如說,有很多人只是在共產黨,或政府裡擔任很小的一個職務,他就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有這樣的人。說明他呢,只能在這裡邊兒選擇一樣。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從來不存在過,就是我當著部長的時候,我還寫詩,我還寫小說,所以這是個人的情況不同。
10. 可否談談影響您最深的一本書?
有很多很多書對我產生了影響,並沒有哪一本書特別特殊地對我產生影響,比如老子的《道德經》、《紅樓夢》,魯迅的《野草》,我可以說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