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從《我不是潘金蓮》談起
馮小剛以喜劇《我不是潘金蓮》獲得多個大獎。前周再傳捷報,這部影片又榮獲金馬獎最佳導演獎。影片劇本源自劉震雲同名小說。
劉震雲是個通俗哲學家,比起德裡達、傅柯,甚至寫小說的沙特與卡繆,他的哲理或哲觀,從日常瑣碎事過濾出來,眼光獨到。劉震雲對人際關係的看法,草根到泥土(down to earth)的層次:就是“說得上話”與“說不上話”兩大類,夫妻之間、男女關係莫不如此。
《一句頂一萬句》傳播了上述那種庶民哲學,由于該書熱賣超過了180萬本,被翻譯成20多種語文,東方的人倫哲學,不僅衝擊中國民間“月下花前”的浪漫,顛覆了中國精緻文化《詩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高雅境界,也挑戰了西方羅密歐與朱麗葉、溫莎公爵那種“義無反顧”的愛情觀。
把愛情打回原形
《一句頂一萬句》裡的鞋匠牛愛國盤算離婚,他40歲的姐姐牛愛香計劃結婚,情境對照強烈,有點搞笑。這是劉震雲的本事。牛愛國當年與龐麗娜“說得上話”,10年后大家無話可說,“婚姻疲憊”(marriage fatigue)。
老婆在外與婚紗店的蔣老闆有染,都是因為彼此說得上話。牛愛國面對綠帽疑雲,到處查探、跟縱、捉姦,心裡苦極,差點殺人。牛愛香下嫁能言善道的廚師宋解放,婚后不久,便發現老宋絮叼的都是些陳腔爛調,覺得真的“說不上話”,非分手不可。能與廚師老宋談得著的,反而是牛愛國的女兒、妻子的稚齡姪女百慧。百慧相信老宋講的,有關城市的大小故事,都是真的。
劉震雲當然不是在為綠帽疑案寫史詩,他是把愛情從流星雨飛灑而過的泰山之巔,帶回到荒川漠地,讓它打回原形,讓它原形畢露。很殘忍。
時間摧折,青春易逝,作為讀者,我們驚悸于美麗的愛情無法耐久:它的本質是“易逝”(ephemeral)。婚前是蓮子百合羹,婚后(無需七年之癢)是麻辣火鍋湯。多少輕言婉語的女子在婚后變成三姑六婆;多少溫柔體貼的公子在婚后變成不瞅不睬的啞俠。
牛愛國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軍官,淪為鞋匠已經夠慘,還要面對妻子的感情出軌。可他的委屈、折辱,他的友儕、戰友以及身邊的親人,包括他的姐姐,全無同感,並沒有站在他那邊,大家不約而同,都勸他忍了。不要鬧。算了吧。
忍,還是不忍
“忍,還是不忍”,與莎士比亞的“To be,or not to be”的疑問,都事關重大,切入到人類社會大小問題的癓結處。
《我不是潘金蓮》的范冰冰,因顧慮生育第二個孩子,會被當局懲處,于是與丈夫假離婚,丈夫卻順勢而為,另娶其他女子。很多人叫范冰冰忍下來,她可忍不住,從鎮、縣、市一路提告到北京去。一個女子決定不忍,面對28個男人:他們是鄉鎮、縣市政府長官與法庭庭主對壘,演出連場好戲。
牛愛國也是面對“忍,還是不忍”的窘境,拉破臉皮斥責妻子,還是視若無睹,但求維護現狀?他的兩難,不正是當前許多人的兩難嗎?公司股東恃強凌弱,忍抑或不忍?老師強勢打壓自己,忍,還是不忍?丈夫家暴,忍還是不忍?妻子凶悍,休還是不休?忍辱負重,忍辱偷生,會不會到頭來成了忍辱蒙垢?
從經濟、教育到政治領域,我國面對的“忍,還是不忍”的困境,真的多如牛毛。忍不住在文末附上一筆,調侃自己也是個關心社會大眾的知識分子。(2016/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