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穿越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電視節目《鏗鏘三人行》,邀請了一位腦癱的農婦,談她的詩、詩觀、人生態度,十分不尋常。余秀華,1976年出生於湖北小村橫店。早年因倒產、腦部缺氧造成頭部歪一邊,行動不便,說話口齒不清。這種病俗稱腦癱。
余秀華的詩在大陸國家級別的《詩刊》出現,她腦癱而能寫詩,“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使她更紅火:同情心、好奇心,很多人都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2014年正月,打工詩人許立志不堪折騰,在富士康的員工宿舍跳下自殺。這個特殊時期,中國政府以凸顯農民工詩人的藝術天分與成就,平息民憤,也是很自然的事。身體有殘缺的余秀華,就在這個時候,出版詩集熱賣,出任市級的作協副主席,站上舞台對著鎂光燈接領了一個又一個的詩獎。她被稱為中國的艾美莉·狄瑾蓀(Emily Dickinson)。
余秀華現象,是不是另一個在網絡爆紅、媒體炒作的事件?時機扣得那麼湊巧。大家這樣去詮釋或貶抑余秀華,恰當嗎?
一切要回到原點,更重要的是一切要回到“文本”(text)。其他資料,像余秀華高中畢業,割草養兔,生活艱苦,都是外在因素,可以參考,但不可憑藉。我們要審視的仍是,這位草根詩人的文本。
2009年余秀華偶爾執筆寫詩,幾個月後,她已寫出巧思與創意兼美的《風從田野上吹來》:“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內心的翅膀/走過田野,冬意彌深/風掛落了日子的一些顏色/酒杯倒塌,無人扶起/我醉在遠方/姿勢泛黃……”。
余的遣詞用字嫻熟(“冬意彌深”是文言)。詩人的想像力豐富多變:“我請求成為天空的孩子/即使它收回我內心的翅膀”。
2014年10月余秀華發表《穿越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題目遠比莫言的長篇小說《豐胸肥臀》還大膽露骨,震動中國詩壇,引起廣泛討論。
不可能只是網絡現象
該詩內容其實沒有詩題的聳人聽聞:“…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不涉情色,用詞並不猥褻。
余秀華的作品不是三幾首詩出色,她的佳作不勝枚舉。她的詩亦不囿限於情緒的發洩,她的詩直逼理性的臨界:“如同悖論,它往黃昏裡飛,在越來越弱的光線裡打轉/那些山脊又一次面臨時間埋沒的假象/或者也可以這樣:山脊是埋沒時間的假象/那麼,被一隻烏鴉居住過的身體是不是一隻烏鴉的假象?”
詩的辯証結構(dialectical structure)明顯,絕非誤打誤撞。細讀還讀出老聃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索緒爾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康德的現象與本體論,德裡達的“衍義”(differ-rence)與皮爾斯的“無限衍義”(infinite semiosis )……余秀華的知識深不可測。
她在接受《新京報》訪問時說:“炒作之後,幸虧你們發現腦癱不是假的。”自我調侃的話語帶著詩人的睿智。我認為:余秀華不可能只是一宗網絡現象,像流星灼亮飛過,被虛無吞沒。
(2016/12/15。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