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任平:为诗人杨牧叫撞天屈
写诗不能学余光中,余先生有一种特殊的笔法、词汇与文字的机智,你一学他就变成“次货余光中”。哑弦最特出的是他诗中的中国北方情调与都市批判,只出了一部《深渊》,你学他甚易露出痕迹。新加坡英培安的《手术台上》最能脱胎换骨,但仍不难看出师承。
洛夫更不能模仿,超现实主义技巧加禅意,是他的拿手好戏,学他成不了“诗魔”反而容易成了“诗妖”。学罗门,得摸清什么是“第三自然”(不是第三世界),浸淫贝多芬的交响曲,泡在“田园”“命运”“合唱”的音响漩涡里,侥幸还能冒出头来的肯定是“翻版罗门”。周梦蝶不可模仿,缺乏佛学根底,马上露馅。
只有一人可学,那是早年名叫叶珊的杨牧。杨牧学植深厚,他是《诗经》专家,于花草虫鱼的名称、特征与季节的关系掌握得很好。他下笔满纸云烟,词汇多元丰富。如果你对这判断有怀疑,不妨就地选一部杨牧的诗集与北岛页数相近的诗集互相比较,同时把两人诗集里头的动词、形容词賸录下来对照,你马上了解成语“小巫见大巫”(这儿是大巫见小巫)的意义。
我猜想杨牧是那种倚马可待的诗人,70-80年代台北洪范书局出版了多部杨牧的诗集,他的《海岸七叠》一咏三叹,注重文字的节奏律动。《北斗星》、《禁忌的游戏》里头油盐柴米酱醋茶大致都有了,只等待主菜:一个响亮的主题,像“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一种知识分子的政治与社会自觉,一种知识分子关心而未能“参与其事”的道德焦虑。
台湾弥漫着这种焦虑,好多年了,马华诗坛郁困着这样的焦虑“而又无以名之”。投给《中国时报》文学奖(1978年迄今)的诗作,有多少杨牧的投影?这些诗人如何模仿、变形、改装,把脉胳爬梳整理,应可生产出不只一篇博士论文。
流露读书人的理想追求
马华诗坛如果割除“杨牧因素”,情况正如抽掉温瑞安的“方旗血液”,一定“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不等于“面目狰狞”“面目可憎”,而是马华现代诗从此就可能少了缜密恳切与华美蕴藉那一块红枣核桃。杨牧耽于美,语文、意境的美,即使他恣肆想像,飘忽神秘,他的作品仍流露读书人的理想追求,这恰恰餍足马华现代诗人的心灵饥渴。
过去这些年投给国内主办的大型文学奖,在诗的范畴,曾经获得优异奖、主奖的作品,当中有多少是杨牧诗的改写、变奏?《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这个诗题(也是诗行)的影响是广泛的。《北极光》:“在大山之左翼,汪洋以西/正北三百,三千,三万里”的地理推移,不少人也萧规曹随。马华现代诗人有一强项谓之“三合一”,把三部杨牧的诗集放在一起,找出各自的优势,综合处理。
我建议这些获奖人,在上台领奖时向师傅杨牧致意并向他道谢。如果你诚意满溢,建议你将奖金的若干巴仙电汇给王靖献教授(杨牧原名)。台湾诗人与大马诗人如果能够这样做,那将是诗坛美事,也为诗史开了好的先例。
杨牧的诗令病患者因为珍惜文字转而珍惜生命,令失眠者独对长夜内心充实喜悦,让才气不足的诗作者找到了舵也找到了桨。你们故意忽略他,把他的properties据为己有,当然就有人为他叫撞天屈了。(2016/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