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台湾的语言学家洪惟仁教授,访问半途,连抛金句,逗得笔者和摄影记者笑不拢嘴,彼此间也不再拘谨。可当他娓娓道出个人经历,金句仿佛黑色幽默般,听起来,沉甸甸。他本该攻克硕士的年少岁月,却因台湾“白色恐怖”入狱而中断。出狱后人事已非,中断的学术路直至50岁才接上。而他穷尽三十多年岁月研究,毕生最满意之作——上下两册《台湾社会语言地理学研究》,亦终于在今年面世。而今年,他已73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洪惟仁教授简单一句话,总结自己入狱前后的故事。他说大江大湖,何处不能安身?可自己偏要蹚进浑水之中,最终连生活都被浑水吞噬。
当时,正值台湾“白色恐怖”时期。
当时,他是一名满怀革命梦想的青年,满脑子想着推翻政府,实行共产主义。
当时,他即将从研究所毕业,拥有前往美国、欧洲或日本三地留学的机会。
当时,他命还未革成,便因“预备叛乱罪”入狱,学术路中断。
他说了许多“当时”的故事,却并非忆当年。对于往事,他只用简单一句:“当时我就是笨蛋”,语调轻稳。
“如果当时我去美国念书,我可能就是台语研究的先驱学者了!”
他是如水般的男子,在哪里都能容身。别人以为很苦的监狱生活,他的妈妈天天提心吊胆。可他笑说:“我在里面天天琴棋书画,乐得要死。”最终倒没“乐死”,反而因为常在昏暗环境阅读而伤了双眼。
他在狱中待了6年8个月,因大赦而出狱。可他已习惯狱中“好吃好住”,回归现实生活后,必须为柴米油盐烦恼。为此,他也只能大叹一声“身不由己”。
他出狱后便结了婚。妻子不曾因他“罪人”身分而摒弃他,两人恩恩爱爱至今苍苍白发,他仍时不时嘴上叨念着妻子。
为了维持家庭开销,曾经修读日文的他找了份翻译工作。长达6、7年的时间里,经由他手翻译的文件、书籍不计其数,但越翻译他心越不甘。
“为什么我要翻译别人的东西?为什么我不是写着自己的研究?为什么不是别人翻译我的研究成果?”
不甘,驱使他重踏学术路。他假意去台湾各地寻访亲朋戚友,实际上,是希望听遍台湾各地的台语。宛若土法炼钢般的田野调查,累积研究资料,勤写文章,在期刊上发表研究成果。最终,他的坚持被人看见。
走进大小村落
势要记录所有语言
“做学问要细腻、严谨、谦虚,但做人要狂妄。”洪教授话锋一转,又抛出一句金句。他自认个性狂妄,但他确有狂妄的资本。研究台湾语言路上,他始终孤身向前,身边助理几经更替,唯独他初心不变。
2005年,58岁的他决心扩大研究范围,不再局限于台语,而是势要记录与研究台湾所有语言,走进台湾大小村落记录与研究。
“我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做研究。哈哈!当然没有真的下黄泉。但是我跑来又跑去,阅读其他人的研究报告,绘制各个村落分布的地图。或许每个村落的主要语言都是台语,但因为地区不同,可能会产生不同的腔调。我所做的,便是记录和研究。”
上下两册的《台湾社会语言地理学研究》,便是这三十多年来的研究成果。精装封面,页数惊人,内页附有地图与注释,详细解释各个村落分布和语言源流。他说,单是绘制地图就用了九年时间。这已非一本单纯的语言学著作,而是同时结合地理学、人类学等学术知识。
半百之年再续学术路
由于研究论文写得扎实,他被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青睐,约聘他担任研究所专任助理。那是他首次可以申请研究经费,无需再假借探亲之名走遍台湾。他决定台湾走透透,更大范围的实行研究调查,文章最终集结出版《台湾方言之旅》。
“可是我的知识落伍了。我以前学的“结构语言学”,早就没有人用了。”
他急着想要学习语言学的新知识,想要填补那6年8个月的空白。终于研究所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受台湾清华大学语言学系录取,攻读博士学位,那年他已经50岁了。
半百之年,于他而言,仿佛刚刚开始。他57岁考获博士学位,58岁受台湾教育大学之邀,创办台湾语文学系,身任创系主任。如今,他已备受国际学术界认可,成为研究台湾各地语言的权威。
求学应先承认自己是笨蛋
“一个人如果不想当笨蛋,就要先承认自己是笨蛋。”
他在狱中悟出的笨蛋理论,成为他求学问的根基与态度。他认为自己的知识来源于无产阶级,记录的对象或许是文盲,或许是年迈老人,然而他们却拥有他所缺乏的知识。
“我做学术既宏观又微观,整个台湾都在我掌握之中。”
洪教授再次抛出一句狂妄的金句。他的宏观在于研究整个台湾地域,而微观则是走访台湾各个大小村落,说把整个台湾语言状况掌握手中,其实毫不夸张。
“杀人生意有人干,赔钱生意无人做。在台湾,我是唯一研究台湾各地语言的专家,因为太难太苦太花时间了,而且根本看不见回报。很多学生都受不了,毕业论文写完后就不再碰了。”
语言间的强弱生死
马来西亚曾在80年代,由民间华社推广“多讲华语,少说方言”运动,同时也渗入学校教育,形成华语和方言的二元对立,仿佛两语间只有一语能活。无独有偶,台湾也曾发生“说国语运动”,意在禁止方言、日语等的使用。直至90年代末,才再次将方言纳入正式课程中,可是方言仍日渐式微。
对于语言的生死,洪教授叹气摇头说:“这没办法,语言间竞争的结果必然会有一方死去或强盛。除非这个语种完全不与外界接触。”虽然感到悲观,但他仍主张保存每个语种的特性,维持多样性的语言生态。
无奈语言也有功利性、社会性,当某些语言不再成为主流,使用人数逐渐稀少,或会被主流语言同化,或会就此消失。
“你看看英语杀了多少语种?你看看汉语杀了多少方言?”他的一声声反问,也透露了帝国主义、集权主义与语言自由发展间的矛盾。
语言必须从生活上学习和使用
台湾方言虽有台湾政府立法保障,但是洪教授认为这是毫无用处的措施,毕竟,语言只有在生活上学习和使用,才能发挥语言用作交流的特性。他举例,虽然台湾学生能在校学习方言,可是回家后仍是以华语交谈,始终无法有效改善方言的劣势。
“所以我才说台湾政府光说不练,根本无法真正保障方言。”
根据他的观察,类似的事情也正在马来西亚发生。他指出,南马和北马曾是福建人的大本营,福建话一度盛行,但如今两地口说福建话的人数已显悬殊。
“南马或许受到新加坡70年代末“说华语运动”的影响,以及收看新加坡电视节目的缘故,从而减缓福建话的发展与传播。相对来说,北马因为地理环境和族群因素,福建话的发展与传播并不像南马般缓慢,现在还是有很多人说着福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