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松荣（国立台北艺术大学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
所有意欲再现历史暴力的影片，终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双重悖论：不管它面对的史实如何确凿或可疑，再现皆为不同程度的转译；同时，它又是不可能的再现。因此，那些在影史上卓尔不群的相关影片，无论是声称聚焦犹太幸存者口述的《浩劫》（Shoah，1985）或奠基于剧情模态的《索尔之子》（Son of Saul，2015），还是借助屠杀华人的印尼加害者现身说法的《杀戮演绎》（The Act of Killing，2012）或以泥塑人偶还原赤柬大屠杀历史现场的《消失的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2013），无一可脱逃于此双重悖论。每一位试图以不同影音型态表现痛史的创作者——哪怕是身为生还者的导演潘礼德（Rithy Panh）——皆面对再现的限制，不是只能逼近史事就是远离它。
由此来看张吉安继初试啼声的《南巫》（2021）后的第二部长片《五月雪》（2023），他所面临的种种情事，自然不易超克，反而挑战重重。当然，由于影片牵涉了直捣国家历史禁忌的“513事件”长久处于悬置甚至封存，导演采集自受害者家属、目击者或耳闻者的史事来编撰的故事（例如由万芳饰演的阿英乃汇集十四位女性受访对象的真实经验），可视作某种迥异官方史观的人民记忆。更精准地讲，这个恐怕绝大部分混和着非人民（持红登记者）与人民（持蓝登记者）的记忆实属华人版本。只要回想片中，那段华裔乘客抵达半山芭陆续下车，公车上一位马来妇人不安地跟司机说“我们不要在这下车”的场景，摄影机此刻冷静移往窗外，车子缓缓地从左到右移动并远观正准备上演酬神大戏《六月雪》的现场，似乎已为华族的大祸临头埋下伏笔。纵然如此，骨子里既非左派知识分子又非右翼民族主义者的张吉安，其创作动机并不是为了要向片里众角色口中不断提到的“他们”提出控诉与索讨的意图。此举相较数年前引起热议的马来语影片《王者之风》（Tanda Putera，2013）意图将华族当作引起种族暴动元凶的粗暴做法，《五月雪》自然显得婉转且深沉。对导演而言，这似乎意味着与其寻找代罪羔羊，不如在近一甲子的政党轮替后，将513的历史书写化作各族人民开始拥有各自表述的复数名词。就此，其中值得一提的，影片所体现出来的时代错置（anachronism）成为导演捏塑历史图像的技艺。
导演的思想
此一表征，恰好因张吉安在好几部片中充当拿督公的角色而显意味深长。比起从小受到身为乩童的父亲所带来的影响，片中化身灵媒实则体现张吉安作为招魂历史的仲介者，展露说故事者的绘声绘影。面对着浓得化不开的宿命论，《五月雪》作为一部由始至终穿梭在史事与虚构、纪录与表演的影片，以第一折“窦娥”（1969年大选后的第三天）与第二折“阿英”（2018年大选后的第四天）构成既是一分为二亦为二合为一的叙事结构。时隔半个世纪，两者互为因果，若视之如前世今生亦不为过；穿透两个时代的粤剧音乐、哭声、穆斯林祷告声等声源，阴魂不散，鬼影幢幢。如果第一折的史事悲剧终究是张吉安来不及目睹与介入的，第二折拍摄于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后山的乱葬岗则是他义无反顾的历史救赎。上百座写着各族姓氏同时包括“无名华人”等他族义冢的发现， 揭开了沉默史的暴力。铁证如山的吊诡，仅留下墓碑上铭刻着“由马来西亚政府的慈悲捐献”的英文字眼。这使得片中唯一现身于两个不同时空且年龄始终保持一致的戏班班主，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见证者：一次是她还穿着窦娥戏服冲向大华戏院、爬上天台望向画外熊熊火光，吟唱着“地狱一遍丧钟响”；另一则是在乱葬岗，她仍身着窦娥服饰，再次哼起《六月雪》。这位由蔡宝珠扮演的戏班班主，犹如任意穿越时空的幽灵，见证无法举证的，哀吟无法叙说的，凸显创痛事件虽不可剥夺却还难以追溯。比这严重的还有，原谅不可原谅的路远迢迢。
晚于《窦娥冤》（1582）30年后才写出来的《马来纪年》（1612），其中一则关于患上痲疯病的中国皇帝喝下苏丹洗脚水的章节，乃作为展现时代错置的另个关键构成元素。为此，张吉安甚至调度一组先由摄影机由下往上仰拍苏丹的脚边踩在水盆边拿着马来短剑、唱起马来武士战歌，接着跪在他跟前的中国皇帝喝下洗脚水，苏丹随即抛掷手上榴梿的镜头。加上在《五月雪》片名尚未浮现前，黑幕上写着《马来纪年》于“1612年5月13日奉命编撰”的文字，无疑加深300多年后的预知死亡纪事。若再纳入当年上映的马来语影片《獠牙拉惹》（Raja Bersiong，1968）作为戏内（指向推翻将人民视如草芥的国王）与戏外（暗喻屠杀人民与政变）的双重指涉，面对马来政权及其神话，《五月雪》的华人宿命论色彩无以复加。
被删减的历史
身为灵媒的导演，应该也是一位懂得如何尝试把箍紧在华人身上的黑魔法给消弭的解降师。这尤其是当张吉安带着《五月雪》绕过半个地球历经大大小小的影展，终于回到了史实发生的原点。影片在修改了近27处的段落后，通过电检局审查，得以全国上映。就总长度而言，大马版的《五月雪》比国际版少了近三分钟，因有些段落被删减（如上述苏丹脚踩水盆、中国皇帝喝下洗脚水等）。不只如此，画面中有些地方不是被消音（如首相东姑阿都拉曼宣布戒严、对白、歌词等），镜头被局部遮蔽模糊（如各大政党旗帜、《獠牙拉惹》影片预告的部分镜头等），就是只要提到1969年5月13日等数字就得抹去，以及序幕写着“改编自真人实事与史话”被撤换为“故事人物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无意冒犯任何人士”。幸好，戏班班主在乱葬岗向阿英也是向观众询问的“明年你还会来这边吗”毫发无损，为未来留了点隙缝。
电检局用心良苦，电影的故事确实可被当作谎言，然而其赋予观众的力量却堪比直视历史的真实感——而《五月雪》将是这样一部拍给过去并探问来世的影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