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诧异的是,原来记忆,还有另外一条隐藏的河道。
每每有人提起中秋,率先滑落我第二条记忆河道,溅起水花四射的词汇,不是鲁莽奔月的嫦娥,不是精壮的吴刚砍桂树那一把斧头,也不是狡黠的月兔,更加不是月饼或灯笼,而是童年的月光会,以及音乐停息,月光会曲终人散后,孤零零被遗弃在大厅中央的那一把音乐椅。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月光会。
我知道这句子的设置严重缺乏绚烂的造型。甚至马上叫人联想起张爱玲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伤城”,以及李安在意境上是多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那一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但一路蘸着风霜走过,和我一样,童年时曾经推着插上蜡烛的炼乳罐当灯笼,和玩伴们开心地在月光下绕着村子兜来转去,也曾经试过把柚子皮剥开来戴在头上,然后提着各式各样动物造型的玻璃纸灯笼,排着队嬉闹着游行的那些同龄人——谁的心中没有藏着一场终其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月光会?
当然不是每个人心中的月光会都皎洁得疑是被谁洒在地上的糖霜,也不见得每个人心中的月光会都色泽绚烂得像一串从童年至今都不曾掉色的冰糖葫芦——
而这完全因为,总会有游行中途不知何故烧毁的玻璃纸灯笼、也总会有音乐骤停却因为抢不到椅子而被淘汰出局的游戏、更总有从月光会偷偷塞进裤袋结果第二天被不知情的母亲丢进洗衣桶里全泡了水的糖果——
音乐椅残酷的游戏
特别是音乐椅。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音乐椅其实是个很残忍的游戏。虽然游戏的意义在于打破参与者的陌生感,讲究好玩和刺激,于是游戏把椅子围成圆形,参与的小朋友必须沿着椅子随着音乐跑动,一旦音乐突然被裁判按停,小朋友就各出奇谋,必须迅速抢到一张椅子坐下,没有抢到椅子的小朋友,就要被淘汰,然后抽掉一把椅子,依此循环,音乐重启,游戏继续。
可我一直没有忘记,很多很多年前,我带着只有七岁的外甥参加街区的月光会,他兴致勃勃地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竖着耳朵听着音乐等着抢椅子,结果裁判一按停音乐,他分明已经抢到一张椅子坐了上去,却被另一位个头比他高大的男生硬生生从椅子上挤了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抢到的椅子被霸占被夺取,而裁判只是耸耸肩笑了笑,以最终谁坐在椅子上定胜负,不去追究胜出那一方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抢到椅子——我看着外甥站在现场,双眼噙泪,满脸委屈,怎么都接受不来自己被淘汰,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游戏对一个小朋友的心灵伤害。
有些童年游戏,因为无可取代的纯真欢乐而被紧紧记着,也有些不,有些则是因为残忍的淘汰制和不公平的裁判,必须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自我救赎,慢慢冲刷委屈,渐渐抹平不忿。
于是我想起西西写的跳格子,其实就是我们在南洋长大的小孩们都玩过的“跳飞机”——单脚跳跃,按着格子的顺序,一个接一个格子,耐心的跳,专注的跳,那也是童年游戏的一种。不同的只是,跳格子只需在遇到已经被对手占据的格子时,必须大步跃过,小心避开,不得误入,用最安徒生的游戏方式,像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原那样,去翠绿一个人的成长过程。
表面淡漠实则受伤
至于月光会和音乐椅留下的心灵伤害,很多时候,我们只是若无其事,每年中秋都嘴里漾着讪讪的笑,乐此不疲地重温和转述,这一段小小的、淡淡的,虽无伤大雅但就是没有办法完全放下的遗憾,为自己一段漫长、并且漫无目的的自我疗愈。
虽然我不是太确定,现在的小孩子们还时不时兴在月光下提灯笼游行?还提不提得起兴致去参加月光会集体玩游戏?甚至在人工智能咄咄逼人的威胁之下,小孩子会不会为了抢不到音乐椅而耿耿于怀,而伤心落泪?
但童年受过游戏的伤害,我很相信,长大之后,多少会对任何形式的游戏敬谢不敏,害怕淘汰,更害怕因为被淘汰而留下的心灵伤害,这是月光底下,因为抢不到一把音乐椅而留下的,表面淡漠,但实际刻骨的一抹阴影,比八月十五罩落下来的月光,还要惊心,还要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