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任平:大陸網絡詩混戰的啟示
大陸近十年來網絡詩論辯,開了我的眼界。上個世紀90年代的大陸先鋒派內訌,因此引發“學院創作”與“民間創作”之爭,這場論辯,對大陸周邊國家的影響大體上是正面的。以歐陽江河、王家新、西川……所謂學院詩人的玄想、重智、高蹈風格,留給讀者不少示範之作;同時,以于堅、伊沙、韓東……重口語口感的本真寫作,也帶給我們不少啟示。
2000年以降,大陸的詩辯論進入網絡的門戶堂口的派別混戰,無論什么主張都有人跳出來唱反調。我在2010年才開始學電腦與智能手機,讓我有機會繞過大陸十年網絡詩論戰的沼澤,認真去考量:有沒可能培植有異于兩岸三地的新詩品種。向語言進攻是策略之一,並非唯一的策略。
大陸這一波“低詩歌”,“空房子寫作”,總括來說是:崇低(相對于崇高)、除魅(disenchantment )。崇低是戮破“假大空”,除魅是袪除神秘的、高貴的外衣。這種思想主導下的作品,自然產生與過去迥然大異的題材內容:“史記/資治通鑒/四庫全書/一半是真理/一半是謊言//一分為二/就是兩半西瓜/四分五裂/就是八張嘴吧//我們成長的整個過程/就是圍繞地球吃西瓜/我們生命的全部歷史/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史記、資治通鑒、四庫全書……在詩中都被剝掉文化經典的光環。
〈西門慶〉如下:“大官人有多少女人/我們決不能去考証/大官人的三妻四妾/生了多少雜種/這些雜種有多少活到現在/有沒有當官的/有沒有寫詩的/有沒有腰纏萬貫的/有沒有殺人犯/有沒有強姦犯/西門大酒店門外/潘金蓮對我說:有/進來看看”。這是相當驚人的語言、技巧表演。西門大酒店成了大染缸的全息代碼,官爺、詩人、富翁、罪犯,高低階層都遺傳了西門慶的卑劣DNA,歷史故事侵入了人物時態。
缺乏自覺,能走多遠?
工人出身的女詩人鄭小瓊寫〈魏國〉:“下崗的草原一片慵懶,三個農婦因為充滿動感/被迫剝光的衣褲,剝光她粗大的體毛來拉動/經濟,將你燜在高速發展的湯中,經濟學家如此說/犧牲一代少女來拉動GDP,魏國的環境需要改善”,貧窮階級的被剝削,為了造就國家的進步繁榮,無一字言百姓的痛苦,可都在字裡行間。當前馬華寫詩的新一代,可以那么寫嗎?
可以。但我們得考慮我們身處的多元民族的複雜文化政治處境,戴著鐐銬跳舞,舞也能跳得好,一定比正常情況花更多的力氣。隙縫的花草能生長,必須比其他地方的花草更具韌性。
馬華現代詩改變得太少,求變的詩人更少,一切都蕭規曹隨,如法炮製。文學園地不足,論爭會佔據許多面積,詩的革新必須先有求新的自覺,並付諸行動:尋找與過去不同的素材,發現或發明不同的抒情述志策略。寫國內其他民族的生活與想法,戴上他者的面具,用他者的思維模式想華人的問題,思考三大民族的處境與願景,然后著手寫漢語詩。缺乏自覺,依賴慣性創作,能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