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绝对的面食主义者,我一向秉持的态度是,只要人在亚洲,早餐桌上如果有面食可以选择,那就会冷漠地目空一切,对琳琅满目、争艳斗丽,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满室面包无动于衷。
干脆这样说吧,回到马来西亚,如果有人对我投诉,这怎么行?早餐竟然没有面包?我想我也会像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那样,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回答,“那你为什么不吃面呢?”
尤其是在槟城。
槟城是最多华人面食卧虎藏龙街头拔刀街尾亮剑的美食武林,从头条路到八条路,再从椰脚街到牛干冬街,根本就是“一路一门派,一街一江湖”,条条街路都可以随时捅开你嘴里的味觉感受器,让你应接不暇、意犹未尽——
而我,曾经的半个槟城人,心目中的槟城面食三甲排行,一直都是福建面、鸭肉粿条汤和卤面,排名不分先后,忠心长年不变——至于风情万种的槟城白咖哩面和虎虎生风的槟城鲜蛤鸭蛋炒粿条,当然,那又是另外一座美食擂台,另外一篇面食外传了。
坚持正宗吃法
前阵子到槟城,巧遇台湾美食作家陈静宜,并且在岛主“岛读”书店当家庄家源和张丽珠夫妇的招待下,吃了顿其中一道“卡拉姆木耳”简直辣得可以让舌头卷起来扭动的娘惹菜,因此没来得及抓紧时机,认真和静宜研究她的虾面是不是我的福建面。倒是临别之际,朝圣一般,虔诚地去吃了一碗声名显赫,卖相有如将军般庄严威武的观音亭海南卤面,并心满意足地按下“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遇,都是因为和一碗卤面久别重逢”,作为这一趟槟榔快闪的句号。
是的,卤面给我的感觉确实好像一个精谋略知进退的将军,比起福建面的叫嚣奔放、鸭肉粿条汤的眉清目秀,卤面的深沉厚重,有时候更让我心生敬重。
而且一离开边疆北马,到槟吉玻以外的任何城市,我基本上都坚持不点卤面,因为雪隆中原一带的卤面,以假乱真,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出塞的昭君,换上了和番的衣装,不但样貌看起来不一样,连味道也不尽相同。
关键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在卤面上浇一圈黑醋,那不等于是对卤面的侮辱吗?因为就算再怎么重口味的老饕,槟城的卤面也只加点酸中带呛的白醋和蒜泥,好将卤面的五香味更澎湃地提拉上来,根本不需要让个性刚烈的黑醋半途入侵,搅浑了卤面的纯正。
因此回到槟城,坐在具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广福宫观音亭左手旁,仅隔着一条窄小巷弄的角头间海明茶室,看着那一碗声名显赫的海南卤面风风火火地端上来,对我来说,那不单单只是美食的救赎,还是多年流离失所的味蕾的忏悔录——
而那卤面从塑胶碗里看上去,虽然呆头呆脑,乡里乡气的,一点也不描龙绣风复杂讲究,可那淳朴的味道却防不胜防,在口腔里一化开来,粘粘稠稠的,跟嘴里的唾液风调雨顺地缠绵在一起,你这才豁然醒悟,原来街头美食的终极意义,就是不花拳绣腿,就是利落中带点粗暴,每一口塞进嘴里的,全是粗手粗脚的实情实意。
就连配料,也都盛意拳拳,一应俱全,从卤鸡蛋、鸡心肝到嫩滑的卤鸡脚,再从卤猪肉、猪油渣到神秘的猪内脏,全埋进乌黑的卤汁里,因此夹起来每一箸,其实都暗中藏着“啊,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惊喜。
槟城美食文化
只是我到今天还是不太能够理解,怎么好些槟城人竟还保留那“奇特”的癖好,喜欢点一碗“福建卤”,将带有清甜鲜虾味、颜色红彤彤的福建面,和味道带辛香浓郁五香味、色泽偏黑的卤面,合二为一,两种汤头调混在一起——那味道我因为好奇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一滑进口腔,竟升起一种难言的诡异,这种吃法对于我,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近亲伦乱的罪孽感。
为什么就不能诚心诚意地吃一碗福建面呢?如果真做不了选择受不住诱惑,为什么就不能再点一碗卤面解馋呢?为什么非得把事一碗面搞得这么政治不正确呢?而且卤面的幽暗、阴潮、粘稠,跟福建面的火红、奔放、清爽,风格和本质根本就迥然不同,混搭在一起所喷发的味觉高潮,或许真的不是我孤僻又保守的美食道德所能够接受的。
啊必须提上一提的是,店里的附餐——鲤鱼包也如遭电殛地好吃。拆开裹成粽子状的香蕉叶,鱼肉炊蒸后一点也不会血肉模糊地糊成一团泥,反而结结实实一大块,微辣中带点新鲜的鱼腥,像久违的旧关仔角扑面的海风,可以吃到鱼的鲜,也可以吃出,留在当年的味蕾驱之不去的甜。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美食何尝不是?美食是一座城市的软实力,同时也是一座城市的底气,是每一个游客离开槟城之前赊走的一大笔账目,将来一有机会,还是要千山万水,因为味蕾惦念,因为胃袋空悬,而终究得倒回来一笔一笔偿还,却又怎么都还不清楚、也乐得纠缠不清还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