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地狱》上映29天便以狂风扫落叶之势,登顶成为华语片港澳票房第一。早前,身兼导演及编剧的陈茂贤导演,携手片中令人惊艳的女主角卫诗雅(亚太影后),旋风式飞抵吉隆坡谢票,行程满档,喜事连连。陈茂贤百忙中抽空接受《中国报》专访,期间,聊外婆离世留给他的醒悟,谈佛法带给他的渐变,说完美与悲观主义形塑他的人生观。从他口中吐露的字字句句,都是大家深入认识他与他的电影的最好契机。
当高大且年轻的陈茂贤导演就站在跟前,先是恭祝他近期可喜可贺之所有事。当中不光电影票房势如破竹,先后在香港突破一亿港元以及大马冲破一千万令吉,更在第61届亚太影展成为大赢家。
《破.地狱》在该影展荣获四项殊荣,他个人亦拿下人生首个最佳导演奖项。刚在前一晚拿奖的他忙于应对许多事,专访前不忘先回覆妈妈信息,那么,这一场访谈就从妈妈开始说起吧!
“小时候,妈妈带我到斋铺用餐时,店门口有一些结缘的书籍,其中就有一本叫《地狱游记》的读物。对于地狱的概念,我想,就是从这本《地狱游记》开始看起了。”
“我把它当故事书来看。”不看则已,一看就觉得很精彩!他仍记得,这本书叙述有个人下到地狱看遍受苦受难众生,当下,他方知有舌头被拔掉、在热油锅内翻炸等地狱式惩罚。
“感觉恐怖,却又很厉害。”虽然他已无法清楚记起,那时对十八层地狱有多少理解,但有个情节令他念念不忘,“那个下地狱的人被迫不断重复做同一件事情。”
“过程中,不断有怪物出来吃他,他又不断逃走。小时的我就觉得,这惩罚既无聊又辛苦。”据其描述,大有可能是无间地狱,那是最深层,惩罚极重的罪行,刑罚无间断、无终止。
这本小书正是他在人之初与“地狱”的初识,至于“破地狱”亦在童年时见识到。在道教信仰中,破地狱旨在为先人超度,让他们从九幽地狱的束缚中解脱,这里说的是九层地狱的设置。
“在相当小的时候,我就见过破地狱仪式了,因为有疏堂亲戚做喃呒。”在他的记忆里,爷爷和嬷嬷离世的时候,也采用破地狱仪式,而他见识了毕生难忘的画面。
在仪式完成后,他亲见喃呒师父口含清水喷向火盆,大火升起时,师父随即纵身跃过去,这叹为观止的一幕,给他留下非常深刻印象。“当场我就很想给对方拍掌。”为何有此想法?
“我觉得,他们很厉害呀!乒铃彭冷、乒铃彭冷,又在那边转来转去,再来喷很多的火……”在他的印象中,有的疏堂亲戚做法更全面,“尤其是转圈的时候。”
此仪式中的转圈,代表将亡魂带走,转离地狱。他继续说道,传统做法是会有四到五个喃呒师父一齐走七星步,“这都是很精彩的仪式。当时太小又不懂事,只知喷火很过瘾。”
“我只把它当作表演,未曾想过探讨或学习。”由于爷爷和嬷嬷在他尚小时离世,彼此不曾好好相处过,他也就未有多加留意丧礼仪式,然而,破地狱是他年幼参加丧礼时会见到的仪式。
当然,小小的他也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以此为电影主轴,破地狱亦破纪录,荣升为香港影史华语电影票房总冠军的电影执导人。
红磡悲欢离合一街之隔
陈茂贤成长在一个传统香港家庭,“我的妈妈信的是观音,自称佛教徒。但是,在我们小的时候,她会把孩子给神明做契子,当中有观音娘娘或是黄大仙。”
在他看来,许多时候,道教偏向于神祉概念,而佛教则少一点乃至无此概念。直至长大以后,在他眼里,妈妈就是个传统民间信仰的妇女,“她非信奉道教亦非信奉佛教。”
此外,家中长辈对于死亡和丧礼的谈论颇避忌,“他们认为那是不好且不吉祥的事,但凡见到灵车经过,妈妈会立即阻止我们张望。”
“还有很多传统习俗,好比:到殡仪馆出席丧礼,离开时不得转回头,否则意味着你会再回到这里来。”《破.地狱》取景地是红磡白事街,于他家人而言,此街更是非吉祥地。
“香港殡仪馆都集中在那儿,过去妈妈都会经常吩咐我们别过去甚至别经过那里。”对于外国人而言,红磡是办演唱会的地方,“红磡体育馆在另一边,所以到红磡看演唱会另当别论。”
据他指出,殡仪馆独立设在另一区,“那是比较偏僻和阴冷的区域,哪怕是搭公共交通经过那里,妈妈都会叫我们‘拧歪面’(别过脸去)。”
这就是为何影片开端,从婚礼策划师转为殡仪策划师的道生缓缓说到:“红磡系一个好特别嘅地方,一街之隔,嗰边红馆每晚都喺度开show,呢边殡仪馆又系每晚都喺度开show。”
悲观主义者只关注负评
长大后,他才察觉到,地狱意指每个人每一天的挣扎,“那些让人坐困愁城,陷入重重困难或困境,无法逃脱的状态就是地狱,当中可能是关系、事业或人生,让我们在人间地狱轮回。”
这段说话仿佛在应合电影里的金句:“不止死人要超度,生人也需要破地狱,生人都有好多地狱。”他强调,那些被条条框框困住,影响到自己并令到自身承受着痛苦的,那就是地狱。
这也是为何电影里有场景刻意安排在布满条框或铁丝网的天台,让观众强烈感受被套牢的戏中人。若说人生如戏,那么,身为导演兼编剧是否也曾面对如是境况?
他马上答说:“这是经常都有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呀。”语毕,他迳自笑了起来,笑声中听出几许无奈、几许唏嘘。他说道,在人生里,大家都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困难。
“比如:每天睁开眼睛就要面对许多事情,当中有的是找不到解决方法,而我是一个悲观的人,并且是超级的那种,我只会专注于负面的事情。”
电影《破.地狱》在香港和大马皆取得佳绩,但,作为悲观主义者的他,却可能只关注观众的负评,当听到别人说:“这部电影很好看,不过我觉得,这里、那里做得不好……”
这都是他在意的评论,令他不断思考和反省,想想是否自己做得不够好以至负评出现,“我明白不可能所做每件事都能满足全部人,但,看一下、听一下无妨,也许负评里有正面。”
哪怕票房势如破竹,他依旧认定自己并非一个很有优越感的人,“这样的个性会带来无形压力,同事亦会劝说不必为不多的差评而感觉不好,可我不会叫自己回避这类评语。”
佛法教会他当下是最好
像他这样一个人,是否还是个完美主义者呢?“我觉得,我是。”完美加上悲观主义,岂不是很辛苦?“是啊!很辛苦的。”此时想起他是佛教徒,放下执着和烦恼不是修行的核心概念?
他马上笑说:“佛经里字字句句,我都看得明白,只是我做不到罢了,若做得到就成佛了。”他透露,2010年真正接触佛教,那年才28岁,“在学佛过程中,确实明白了好些道理。”
“例如:若是很想要追求一样东西,不可能一蹴即成;现实世间里,无常一直在发生,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处于同个状态,分分钟下一秒就无法继续一呼一吸了。”
正是这一点一滴价值观,令到他慢慢变得更加通达,不再像以前过于执着。他有感而言道,作为导演他很想把自认为的好东西与观众分享,事实却是观众有时不买账。
“身为导演或创作人会感觉不开心,往往不是担心电影拍不好,而是害怕自己喜欢的事物,与观众的距离很遥远。实际上,必须让自己跳脱出来视事,才能避免陷入情绪或执念之中。”
他说,每部电影皆是导演想要表达的事物,但凡表达了自己即可。他随即提到自己执导的首部电影《不日成婚1》到《不日成婚2》再到《破.地狱》,“它们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
“当然每部戏都还是会有点遗憾,若有机会重来,有些事可以再做好一点。”不过,来到第三部电影之际,他学会什么是当下最好,“还是会专注负评,只是慢慢不那么执着了。”
悲伤留自己欢乐给别人
在当导演以前,他是香港王晶和谷德昭导演身边出色的喜剧影视编剧,但他却是个以悲观和完美结合为人生的复杂个体,这难免让人想起“把欢乐留给别人,把悲伤留给自己”的人生观。
他非常认同这番话,“我跟黄子华一样,都属于悲观的人。我俩视事方式都是以悲观切入,一睁开眼睛所看到眼前事都很悲观。”但他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迸发的幽默感才是最好笑的。
“在最痛苦的东西里,永远都能找到笑点。”若要持续幽默岂不是就得继续悲观?“是啊!”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老舍曾写到: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
“当我决定下场参与这场游戏时,事先都做好输的打算,不好给自己太大、太高希望,因为人生里有太多失望了,不断期望、不断失望、不断受伤……因此,我学习到不要太多期望。”
“这样的悲观价值观是我通过生活体验累积回来的历练,它们让我明白到,现实世界是悲观的、我是悲观的,惟有悲观让我更安全。”悲观成了他免于希望落空带来痛苦的盾牌。
这样的人生观岂非让乐观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消失?“不会呀!我可以且有责任,给别人带去希望。但,这不意味我对世界的期望有变大,我会保持悲观去凝望这个世界。”
每个人都有解构世界的独有方式,他的外相与内相看似复杂、看似矛盾,却用了一种打破常规的智慧洞察人性、理解人心。漂亮的票房佐证了他与它存在的硬道理。
以为还有时间原来没有
在这之前,他对外都有提到,之所以创作《破.地狱》这个生与死的电影故事,全因外婆离世而触发他这么做,“在疫情期间,外婆与亲人相继离世,有的离开是突然发生的。”
“当中,差不多九十岁的外婆,身体状况不太好,我们的想法是,让外婆进医院做检查较妥当,然而外婆不想,经过家人三番四次劝告后,她终于同意入院,但不久后就过世了。”
这件事于他发生得骤然,他是在拍摄第二部电影《不日成婚2》的首日就接到外婆离世消息。他无法释怀的节骨眼,除了是疫情期间不能到院探访,更重要的是,一直总是觉得:还有时间。
“在这之前,我有跟外婆说,等她出院后就陪她喝茶,等到电影上映时带她去看首映。殊不知,却来不及了。”他叹道,小时候跟外婆关系较为亲密,长大后因忙碌而不如以往紧密。
“我以为还有时间,但原来是没有。”人到伤心自然需要寻找排解的管道,他的管道是什呢?“我就做运动。此外,我非常幸运,有一班很要好的朋友。”
“在我人生处于最低潮时,在我撰写《破.地狱》电影剧本时,他们整班人近乎每晚不是前来陪伴,就是打电话跟我聊天,让我不孤独悲伤。”这班好友正是电影《不日成婚》全体演员。
后记:用一部电影超度戏里戏外人
《破.地狱》在戏里戏外超度不少观众,令大家做了过去没想要做,或想做却还没做的事情,身为导演他又得到怎样的救赎呢?他随即提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亲戚,由于个别家庭的价值观有别,以致双方家庭关系出现隔膜,“对方人在加拿大,戏上映前,我传了一个信息给他。”
他告知对方,《破.地狱》要上映了,不妨进戏院看看。他想要通过这一则信息,尝试重启彼此的沟通渠道,“爸爸觉得可以再次连接和接触,我就不妨试试,看看行不行得通。”他说,这算是踏出自己的第一步,如今的进展亦朝着正面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