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得:黑水村童── 傳家龜印
年紀小小,我就知道媽媽有一雙巧手。看她在廚房手起刀落,鏟杓齊飛,看她把各種食材煮成美味佳餚,看她使用多樣工具烘焙香噴噴的糕餅,我開始瞭解我們姐弟為何喜歡手工藝。
長大后,才發現媽媽還有精明的頭腦,她小學只讀了一年級就輟學幫補家計,但把心力用在日常生活裡。我常想:如果有機會給她中學畢業,她會是今日所謂的“成功女性”。
我最愛看媽媽製作年餅。過年前,她總會張羅材料和工具,把炭火和鐵罐等準備妥當,做她拿手的三種應節食品:雞蛋餅﹙Kuih Kapit,粿加必,也有稱為雞蛋卷、Love Letter的﹚、雞蛋糕﹙Kuih Bahulu,我媽的發音是Kuih Bulu﹚,以及番婆餅﹙Kuih Bangkit,薯粉餅或椰香餅﹚。偶爾也做點別的,例如花生酥和蜜蜂竇﹙Achu Murukku、Acappam、蜂窩餅Kuih Loyang、或玫瑰餅Rose Cookies﹚。
做雞蛋餅的動作最大。近兩尺長的鐵模十分搶眼,圓頭細身,開合似剪。炭火在前,坐在矮凳上的媽媽,用杓子把調配好的麵糊淋在塗油后的雕花鐵模上,一次過處理十支八支,間中在火架上打開檢視又翻面烤勻。一旦麵糊變金黃色,她用小刀刮掉模邊焦黑的餅緣,再用手把又薄又燙的餅撕出拋給“助理”。我很喜歡看媽媽的“全套表演”,像耍雜技般迅速、俐落且完美。
在旁的助理也得快手快腳,接過餅片就在砧板上趁軟趁熱雙折成扇,再用罐蓋輕壓定形,放入乾淨的美祿或奶粉罐中,通常每層四,每五扇,用紙間隔,一罐約有百扇。事后再用紅紙剪片,圓形略具圖案,貼蓋完工。媽媽天黑早起,日落不休,火烘汗流,一天大約做得二、三十罐吧!半送親友半銷售,剩餘的就自家人吃。我們小孩最愛坐在爐邊,“放屎就有,生蛋就無”,若非把餅片折歪挨罵,就是抓把餅碎不怕火氣往嘴裡塞,又惹一頓嘮叨。
近幾年二弟怕媽媽操勞,不讓她做年餅了。去年八月我搬回檳城,媽從廚櫃裡取出一堆東西,問:你要嗎?有些已經送人了。我說要。是雞蛋糕和番婆餅的模子,有木有銅。我聽出媽的語氣有淡淡的失落,像告別鍍金染銀的歲月,像金盆洗手空負一身驚世絕活。我沒告訴她,我會好好保存,她的手藝珍藏孩子心裡。
雞蛋糕和番婆餅是我過年前的“玩具”,媽在製作時,小孩幫不上忙,頂多在烤熟的雞蛋糕上沾一滴紅。然而,這些餅有花、果、魚、蟲、禽、獸,煥發小小腦袋無盡的想像。這蜜蜂是印度少女,額上一點紅?這櫻桃為何腦滿腸肥?這兔子來自月宮?這馬兒五短身材跑不動?管它,全都吃進肚子裡!
人人都誇讚媽媽做的年餅好吃。媽把功夫傳給別人,有人說她癡呆,這樣別人不就搶走妳的生意嗎?媽說:不要緊啦,不要緊啦。
萬物在她的巧手下誕生與繁衍。
媽媽的前世一定是女媧。